裴长旭沉默不语,他明白她的意思。
薛满却开门见山,“在云县时,你说过会考虑解除婚约。”
裴长旭道:“阿满,你仍旧没有恢复记忆。”
“你似乎很笃定,只要我恢复记忆,事情便会发生扭转。”
“是。”
“不瞒你说……”薛满顿了顿,道:“有时我会想起一点过去的事。”
裴长旭想,他应该转身离开,不去听那些刺耳的话语。双脚却像生出根,深深扎进地板,束缚着他寸步难移。
她平静地道:“对我来说,那些零星的回忆好像是别人的故事,兴许会有短暂的情绪波动,过后却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
裴长旭扯了扯唇,不明白她怎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四个字。那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十六年,他记得每个相处的瞬间,而她不仅忘了,还选择嗤之以鼻。
他的心揪疼得厉害,想质问她为何这般无情,转念又忆起,是他先背身爱了别人。
他先犯的错,便丧失了理直气壮质问的立场。
“阿满,我后悔了。”裴长旭道:“我不该喜欢上江诗韵。”
“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过错?”薛满道:“你遇上她,喜欢上了她。而我遇上许清桉,喜欢上了许清桉。嗯,我们都不该后悔。”
裴长旭凝望着她的背影,那样娇小,伸手便能揽进怀里,紧紧嵌合他的胸膛。
他听她认真地道:“裴长旭,等回到京城,我们解除婚约好不好?以后我会将你当成亲生兄长,我们能做一辈子的好兄妹。”
不好。
裴长旭阴郁地低眸,正要说话时,耳畔捕捉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是箭矢破风的声音!
他神色一凛,护着薛满扑倒在地,随即见数不清的箭矢飞向货船,将船舱扎成刺猬一般。
不等裴长旭发话,罗成、云斛等人已持剑上前,便挥剑斩落飞箭,边护着两人往安全的地方去。
罗成大喊:“殿下,箭从东南方而来!”
裴长旭搂紧薛满,透过缝隙看向东南方向,浓郁的雾气阻碍了视线,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有艘船愈靠愈近。
“能看清对方的船号吗?”裴长旭问。
罗成定眼一看,果然找到一处红字标记,“上头写着‘傅’字!”
薛满低喊:“莫不是傅迎呈追来了!”
箭矢仍源源不断地朝他们袭来,裴长旭带薛满躲进船舱,一瞬间已做好决定,“事情出了纰漏,傅迎呈恐怕已勘破我们的计划。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正面迎战必得吃亏。你马上随云斛离开,到安全地带后传信去乐合货铺,届时会有我的人来接应你。”
薛满颤声问:“那你呢?”
裴长旭道:“他们要找的人是我,我留下能够拖延时间。”
薛满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行,你不能留下。”
裴长旭轻拍她的头顶,“乖,我不会有事。”说罢,转身要去换云斛进来。
薛满盯着他坚决的背影,胸口涌进一股沉重冰冷的空气,冻得她牙关打战,四肢重如千钧。
她又见到了那幅画面,风雨晦暝的深林,光怪陆离的周遭,到处充满魑魅魍魉的磔磔狞笑。
那抹伟岸身影显出清晰的脸庞,是画上那名英俊的青年,他持剑而立,边抵御危险,边朝她喊:阿满,你快跑!
再眨眼,他身边多出一名狼狈少年,朝她温柔笑道:阿满,我拦住他们,你先走。
她脑海中有道剧烈的光炸裂,炸开一道无形的堤坝,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便如洪水倾泻,东冲西决。
一次又一次。
遇到危险时,他们总叫她先走。可她如何能走?如何抛下爱她且她爱的人,独自逃脱求生?
裴长旭刚碰上门把手,忽被人扯住袖子,又听她哽咽中不乏坚决地道:“三哥,我们要走一起走。”
裴长旭顿时僵在原地,狭长的凤眸染上湿意,无言的欣喜吞没所有意志——
他的阿满,这次真正地回来了吗?
*
前一刻,裴长旭还在为她的绝情而万念俱灰,下一刻,他便险些喜极而泣。
不再是端王殿下,不再是裴长旭,是一声亲密无间的三哥。
他有多久未曾听她这样喊他了?
他回身紧紧搂住她,微带哽咽,“阿满,你再唤我一声……”
少女无奈:“三哥,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要被闷死了。”
裴长旭稍稍松开臂膀,也只是稍稍松开而已。低眸看向怀中少女,她红着眼眶,眸光澄澈细碎,不再充满防备。
他轻抚上她的脸颊,“阿满,我好想你。”
少女笑得浅淡,推开他的手道:“三哥,有什么话,不妨等我们脱险了再说。”
裴长旭深知情况危急,“傅迎呈有备而来,这会儿又在江中,仅剩的扁舟漏水,要逃脱只能跳江。”
阳春三月,白日虽阳光明媚,夜里的江水却寒冷刺骨,但除去此,眼下已没有更好的办法脱身。
薛满道:“好,我们一起跳江。”
裴长旭道:“他们要抓的人是我……”他留下便能为她争取逃脱的机会。
薛满道:“他们回回要抓你,却回回带上了我。”
裴长旭拢紧长眉,“阿满,抱歉,是我一直在连累你。”
“三哥,我们血脉相连,又三番两次共遇危险,你从不肯丢下我,而我也绝不会苟且偷生。”薛满道:“我们要走一起走。”
她仰着小脸,面庞娇美,皓齿明眸,除去此,更多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坚决无畏。
裴长旭不由自主地点头,“好,都依你说的做。”
……
一批羽箭射尽,两船已贴得极近。傅家船上涌现无数黑衣人,手持兵器火把,气势汹汹地冲上何家货船。
他们先在甲板上扫视一圈,见方才抵御他们的那群人已消失无踪。鱼贯闯入每间舱室,所见者均面色仓皇,瑟瑟发抖。
黑衣人扯过一人的衣裳,将他提到双脚离地,“端王何在!”
那人茫然无措,结巴着道:“我,我不认识什么端王,我只是个搬运工,刚到这船上工五日。”
黑衣人见他双腿发颤,一脸孬样,便转而提起另一人,“何大公子去哪了?”
那人哭喊着道:“我不知晓,我只是后厨里烧菜的伙计,与何大公子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再问过几人,答案如出一辙:他们不认识端王,跟假的何大公子也没有来往。
其余人已检视过所有舱室,未发现端王等人的踪迹,便将货船的管事押到甲板上,用剑架在脖颈处,逼他低头跪好。
管事但见面前出现一双黑靴,一道男声威严沉冷,“说,从你们得令到兰塬运输货物,与假的何大公子会面开始,事无巨细地说。”
管事头不敢抬,哆嗦着道:“小人,小人是何家船运的一名掌运,十日前接到家主来信,称有件要事派我去做……”
时间往前推移,在傅家船只靠近前,裴长旭便与众护卫躲到船尾货舱,商量好逃脱计划:船上恰好有一批运输的木头,所有人可抱木跳江,分散逃离,待上岸后前往乐合货铺会合。
他们带的人本就不多,前面又有罗夙等先行护着扁舟离开……也不知他们能否藏好行踪,躲过傅迎呈的追捕。
考虑他们已是远了,当务之急是保护好薛满和裴长旭的安全。
云斛提出要跟薛满抱一根木头,在裴长旭冷冷地注视下,略显瑟缩仍不改口,“属下誓死保卫小姐的安全!”
裴长旭道:“有本王在,还轮不到你个小小侍卫来表忠心。”
罗成已卸好木头,正准备往窗外扔,“殿下,事不宜迟,您和薛小姐赶紧先走!”
裴长旭拉过薛满的手腕,“我先跳,你看准了再下来,要千万仔细,可好?”
随后横眸看向一旁的侍卫,侍卫便堵在云斛面前,阻止他想上前的步伐。
薛满对他们的争闹感到头疼,但哪还有调解的工夫,先朝裴长旭点头,后对云斛道:“万事保命为先。”
夜漆黑,水雾浓重,极好地掩过江面上的动静。
一根根木头被丢入江中,一道道人影跟着跃入水里,抱紧粗壮的浮木,沉默地随波逐流。
不过片刻,他们便分散漂开,逐渐失去对方的踪影。
薛满与裴长旭共抱一根浮木,她吃力地攀在木上,浑身的衣裙湿透,几缕青丝黏在脸畔,牙关止不住地打战。
好冷。
她平日娇生惯养,便连失忆流落在外,亦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乍然落难,难免叫她回忆起仅有的那次可怕经历。九年前,她与三哥去野外玩耍,意外落入歹徒的手里,被囚禁在一处幽深阴冷的山洞……
却也比这冻死人、也能淹死人的江水要能接受些!
一只宽厚的手覆上她的左掌,试图用残留的温度安抚她,“忍一忍,等上岸了便好。”
薛满仿佛攀累了,不经意地挪开手,“三哥,你肩上的伤还好吗?”
裴长旭沉默一瞬,“你还记得。”
薛满道:“才两三个月前的事,我当然记得。”
裴长旭与她一样,除去头和脖颈,几乎全身浸在水里,风度依旧从容。
他定定地望着她,眸中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失望。听关太医说,有些失忆症患者在恢复正常的同时,会丢弃生病期间的记忆。他本心存期待,期待她能忘却与许清桉的点点滴滴……如今却是大失所望。
无碍,找回记忆便好。
他道:“肩上的伤已愈合许久,泡上一夜的江水也无事。但这水太寒,泡久了必然伤身,你我得想办法抓紧上岸。”
薛满眺向茫雾,那里已不见船的踪影,“傅迎呈会找到我们吗?”
“不会。”裴长旭斩钉截铁地道:“我们会顺利脱险,平安回到京城。”
……
虽狼狈,但他们属实运气不错,竟在一片茫色中漂对方向,踏着清晨的第一缕霞光上岸。
薛满的衣裳紧贴身躯,好在是春时薄袄,并未完全地暴露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