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狐疑地眯起眼,问:“那你来说说,我姓甚名谁?”
少女信心满满地吐出三个字:“蒋小明!”
许清桉嘴角一抽,“回答错误,我叫许清桉。”
少女听着有些耳熟,便道:“是少爷新改的名字吗?清道桉列,天行星陈,确实比原先的名要好。”
许清桉见她张口便是《东京赋》,愈发肯定她出身不凡,但任他百般否认,少女仍咬死是他的贴身婢女。
他深吸一口气,“你先起来说话。”
少女松手想要站起,岂料双腿一软,再度跌回地面。
她扯着他的袖子,晕乎乎地道:“少爷,我,我站不起来,浑身没力气。”
她蔫头耷脑的模样可怜极了,换作普通人定要心生怜悯,出言安抚一番。
单就许清桉无动于衷,“那你躺回地上继续休息。”
“嗯。”少女自然地吩咐:“那你收整下先。”
“……”
听听,这是婢女能说出的话吗?
许清桉懒得跟个病人计较,扶她坐到火堆旁。少女双手抱膝,困倦地道:“少爷,我先睡会,等雨停了你喊我。”
“嗯。”
少女闭上眼,呼吸平稳地睡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倾向许清桉。
许清桉往后一避,她便扑了个空,倒在冰冷粗糙的地面。饶是如此,她唇边仍带着一抹笑,一抹天真而餍足的笑。
片晌后,他扶她起来,靠在自己肩膀。
“罢了。”他淡淡地道:“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
翌日天初亮,俊生带人找到山洞,当他看清洞内的情形后,差点没惊掉下巴——
娘亲嘞,公子怎么搂着个女的一起睡觉,还睡得那么熟,连有人进来都没察觉?!
他刚要扯着嗓子大叫,被旁边的中年男子抢先一步,“世子爷,您还好吗?”
许清桉缓缓睁眼,神色不惊地回视。
中年男子恭敬作揖,道:“世子爷好,鄙人是日升当铺的掌柜,名叫庞博涛。此番救应来迟,还请世子爷恕罪。”
许清桉道:“无碍。”
“公子。”俊生忍不住插嘴,“您怀里的小姐姐是哪位?”
小姐姐?
许清桉垂首望去,见少女正倚在他怀中睡得香甜。他松开环着少女的双臂,顺势试过她的额头,热度并无减退。
庞博涛观察敏锐,忙道:“世子爷,我带了大夫同来,就在外面候着,随时等您的吩咐。”
“先出去再说。”许清桉对俊生道:“去喊个人进来,背她跟我们一道走。”
俊生内心有许多好奇,却也明白这会不是问话的好时机,点头道:“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喊人。”
他特意喊了名强壮的男子进洞,“你去背那位姑娘,小心些,千万别磕碰着她。”
男子喏喏应是,待看清少女的容貌,面上涌现惊艳之色——
她长得可真水灵!
他咽了咽口水,正打算抱起少女时,许清桉道:“你退下。”
男子一愣,“世子爷,小的……”
“退下。”
男子讪讪离开,庞博涛见状道:“世子爷,不如由我来背这位小姐,您看如何?”
他年约四十出头,相貌端方,文质彬彬,看起来相当正人君子。
许清桉本想将少女交给他,奈何少女揪紧他胸前衣裳,死活不肯松手。
俊生撸着袖子道:“公子,您看我的,我必能够把她扒拉开。”
他气势汹汹地上手,还没使出全力,便见少女的手腕红了一圈。
俊生傻眼,“她是豆腐做的不成,我稍稍拉一把就这样了?”
他小心觑着许清桉的脸色,“公子,我要继续吗?”
再继续,人没被扒开,恐怕她的手腕得先受伤。
许清桉用行动代替回答:他横抱起少女,跛着左腿,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俊生和庞博涛亦步亦趋地跟着。
“公子,需要我扶着您走吗?您要是没力了就说一声……”
“世子爷,您当心脚下,前边有石子和积水……”
*
日升当铺已有百年历史,其实力雄厚,黑白两道通吃,在岭南地区名声响亮,令官府都忌惮三分。
而今,它的掌柜庞博涛站在堂内,对着主座上的年轻男子毕恭毕敬。
“世子爷,昨日我收到俊生的口信后,便立马带人去搜寻您的踪迹。另一边,我配合路校尉等人,命人在城中搜索,将躲在妓院地窖中的贾松平成功抓获。”
“做得不错。”许清桉道:“路成舟人在何处?”
“路校尉接管了晏州衙署,正与其余的兵尉大人整顿人员,您可要我派人去请他来?”
“暂时不用。”许清桉喝了口茶,问道:“马建树那边可有消息?”
马建树便是晏州知州,亦是贾松平的上峰。
“他从大前日起便称病躲在家中,不知是听到了风声想避嫌,还是真病得下不来床。”庞博涛问:“世子爷,您觉得他是否参与了谋害您的计划?”
说曹操,曹操到,门口有人通报:“世子爷,马知州在外头求见。”
庞博涛冷笑,“他倒是消息灵通,看来还是病得不够重。”
许清桉道:“一州之长,能尸位素餐,却绝非騃童钝夫。”
庞博涛道:“世子爷言之有理,据我所知,这马建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才会养出贾松平这等蛀虫。”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许清桉道:“请他进来。”
庞博涛传过话后,主动退到许清桉身侧。
不多时,一名身着官服、体态臃肿的中年男子入内,气喘吁吁地拜倒:“世子爷,我向您请罪来了!”
许清桉道:“马大人是晏州的父母官,怎能向我这小小监察御史下跪请罪?快请起来,莫要折煞我。”
话说得谦卑,他神色却是轻怠,眉眼间难掩嘲谑。
马建树笑不如哭,“世子爷,您是奉了圣上的命来晏州视察,无论品阶大小,我都当敬您如上宾。只可惜我识人不清,被贾松平这狗东西蒙蔽了双眼。他不仅欺上瞒下,贪赃枉法,还敢瞒着我谋害于您,我知晓真相后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啊!”
许清桉单手支额,漫不经心地望着他。
马建树继续表演,“世子爷,请您明鉴呐,我近日身体不适,已连续三日在家中休息,我的妻子和大夫都能作证!我当真对贾松平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他说得口干舌燥,极力与贾松平划清界限,生怕被“误会”牵连。
许清桉转问庞博涛,“庞管事以为如何?”
庞博涛笑道:“我等一介草民,哪有资格对官场之事评头论足?还是等世子爷回京,亲自向圣上与老侯爷禀明,等待他们的评判才好。”
马建树脸色煞白,此刻才是真正地悔不当初。他平日里好逸恶劳,对下属疏忽管教,致使衙门内部乌烟瘴气。许清桉奉皇命来晏州巡查,没过几日便查出贾松平违法乱纪的事实。他因惧怕被牵连,便默许了贾松平杀人灭口的计划,期望能粉饰太平,继续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马建树当然知晓许清桉是老恒安侯的孙子,但他认为廉颇老矣,不足为惧,前世子能死,现世子也能死。横竖天高皇帝远,等许清桉死了,他们随便编个死因搪塞京城就是。
万万没想到,老家伙神通广大,手长得能伸到日升当铺!这下可好,许清桉没死,贾松平被抓,他的好日子是彻底到了头。
马建树痛哭流涕,一下又一下地扇着自己,“怪我有眼无珠,怪我一时糊涂,世子爷,求您大发慈悲,饶了我这回吧……”
庞博涛嗤道:“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许清桉半抬着眼皮,面上隐有厌色。
庞博涛会意,“马大人,您请回吧,世子爷身上有伤,大夫叮嘱了要多休息。”
马建树哪敢说不,万念俱灰地掩面离开。
许清桉道:“派人守好他。”
“是。”说完正事,庞博涛打起旁的主意,“世子爷,今晚我在东央酒楼设了宴,并请花家戏班的台柱蕊姑娘来唱戏,不知您能否赏脸赴宴?”
“你高看了我。”许清桉意味不明地道:“我瘸了一条腿,心有余而力不足矣。”
庞博涛一本正经,“您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是为您接风洗尘。”
许清桉突然问:“庞管事今年贵庚?”
庞博涛道:“回世子爷,鄙人今年四十有三。”
“可娶妻生子?”
“鄙人十八岁便娶妻生子,后又收了三房妾室,共育二子三女。”
“当祖父了?”
说起家中小辈,庞博涛不禁喜笑颜开,“当了,犬子是四年前成的亲,隔年便为家中添丁增口。如今我有一对孙子孙女,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
许清桉道:“三世同堂,庞掌柜真是好福气。”
庞博涛见机道:“人之一生,费力劳心,所求不过是子孙绕膝,阖家欢喜。反之,即便坐拥金山银山亦是无趣。”
“说得没错。”
庞博涛见他未有抵触,便更进一步,“我没记错的话,老侯爷已年过花甲,想必极盼着世子爷娶妻生子。不知您可有中意的姑娘家?倘使有,不论出身,收进房里红袖添香,亦是人生乐事也。”
许清桉道:“既是乐事,又怎能我一人独享?祖父虽年事已高,依旧精神矍铄,老当益壮。若能纳几房年轻美妾,生儿育女绝不在话下。”
“?????”
许清桉又道:“你将这话原封不动地转告他,与其指望我传宗接代,不如他亲身上阵,岂不美哉?”
庞博涛目瞪口呆,差点怀疑是耳朵出了问题。这这这,这是为人孙辈能说的话吗?简直是大逆不道,无可救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