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桉……感到不解。不解她惯来娇气,今日遭足了罪,却没喊苦喊累,反倒比他更看得开。
他这样想,便这样问了。
“此言差矣。”薛满认真脸,“你本可以不来,但你不仅来了,还陪着我一起爬山跪拜受伤。说起来,这是我与你第一次共苦呢。”共苦有了,同甘还会远吗!
许清桉定眸一瞬,伸手揉乱她的碎发,“傻。”
“疼。”薛满往后躲,方才还觉得额头尚好,这会忽然又疼了,真是奇怪。
言归正传,薛满捻起一颗药丸。它约莫黄豆大小,乌黑圆润,闻着有股浓苦的药味,嗯,看起来跟若兰寺一般普通。
“它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
“送去让裘大夫一验便知。”
“我还有个问题。”薛满问:“明明是银货两讫的简单事,她们为何要弄些折磨人的手段刁难香客?”
“依你看,什么样的香客会去若兰寺求药?”
薛满想到姜氏,以及另外三名死者的妻子,“对丈夫一往情深的女子。”
“还有一点,走投无路。”许清桉道:“她们要筛选,选出最容易掌控的一批人。”
越走投无路便越急乱,越急乱便越予取予求。届时递给她们一条竹叶青蛇,她们也会认为那是拉她们上岸的绿枝。
薛满忽然懂了若兰寺为何只肯让女子进入,换作男子,有几人能倾尽所有去挽救重病垂危的妻子?
自古男子多薄幸……
记忆深处模糊地显现一道颀长身影,曾几何时,她待他满怀依恋,可他从不回头看她,他爱上了别人,他——
“阿满。”许清桉摁住她敲头的手,“怎么了?”
“我的头好疼。”
许清桉帮她轻摁起太阳穴,“这样好些吗?”
“嗯。”
“你累到了,回去早些休息,睡一觉就好。”
“好。”
*
两人各自回房涤尘,半个时辰后,许清桉召了路成舟进书房谈话。
许清桉问:“韩志杰那边有情况吗?”
“暂时没有。”路成舟道:“这两日他与护卫没出过门,全在别院待着。”
“说说他的情况。”
“我打探到的消息不多,只听说他生来便有顽疾,普通的伤风咳嗽都能要他的命,是以他十八岁前足不出户。直到两年前,他突然开始外出,看着竟与普通人无异,去年还考上了秀才。但好景不长,半年前他旧病复发,韩夫人为此带他出了趟远门,一个月前才回到衡州。”
便是这趟返程,许清桉一行与他们在荒庙偶遇。
“他可有未婚妻之流?”
“韩志杰从未订过亲事,但他身边曾有个叫香雪的婢女,自幼陪在他身边,感情非同一般。但一年前,便在他考中秀才后不久,香雪离奇消失,直到现在都没踪迹。”
一名受韩志杰青睐的婢女,忽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背后原因值得推敲。
门外响起叩门声,俊生恭敬道:“公子,韩大人请你到书房议事。”
许清桉应了声,对路成舟道:“路校尉,我有三件事需要你即刻去办。”
路成舟抱拳,“许大人请说。”
“其一,将这三颗药丸送到裘大夫手中,请他务必尽快验出药丸的详细成分。”
“至于其二和其三……”
许清桉薄唇翕张,声音低不可闻。
第46章
韩越此番找许清桉,是邀他三日后同去恩阳河畔实地勘查。
建桥铺路乃民生大事,需要经过缜密的地质勘查,评估周边的水文、气象等因素,全部合规后方能施工动土。
夏季雨水充沛,恩阳河近日又发生了一起翻船事故,三人因此罹难。韩越内心不无歉疚,决意将此事加快进度,早日解决百姓们渡河难题。
韩越之所以邀请许清桉同去是有原因的:一是他奉皇命而来,对建桥此等大事亦有监督之责。二来如今的工部左侍郎乃老恒安侯的表侄,按辈分来说,算是许清桉的表叔。
衡州匠师的本领自然比不得京城,是以,韩越想请许清桉帮忙引荐下工部左侍郎,希望能向他探讨经验。
许清桉听明他的来意,答应了后者,拒绝了前者。
他道:“建桥一事,由韩大人全权负责便好,本官还有许多文书账册没看,库房亦未核资,实在抽不开身。”
韩越道:“只去半日就成,不会耽搁你太久。”
许清桉道:“本官南巡已近半年,衡州作为最后一站,理该加快进程,也好早日回京向圣上复命。”
这理由冠冕堂皇,但韩越知晓他白日与阿满姑娘出过门,怎到了勘验河地便百般推辞?
……罢了,这小辈惯来恣意。
韩越不再劝服。
又听许清桉道:“在许某看来,韩大人办事稳妥,事无巨细,建造一事定然径行直遂。”
他目光清泠,难得口吐赞言。
“那便借许大人吉言。”笑意冲散韩越那常年的庒肃,他看向许清桉的额头,“许大人的额带不错,莫不是阿满姑娘选的?”
许清桉道:“是。”
韩越道:“与你很相配,阿满姑娘的眼光不错。”
阿满若是听到这番夸奖,定会翘起无形的尾巴,大言不惭地道:那是必须,也不看看我是谁家婢女。
许清桉道:“我会转告她。”
两人转而谈起公务,韩越想留他用晚膳,外头却有人传话:“许大人,阿满姑娘正在院外候着,说是您答应今晚陪她一起用膳。”
韩越哑然失笑,“行吧,那本官便不与她抢人了。”
韩越送许清桉出院,刚过圆形拱门,便见薛满等在围墙边,一袭碧色罗裙,与簇绿的地锦几乎融为一体。
“韩大人,少爷。”她脆声喊。
韩越笑道:“阿满姑娘,本官将许大人还给你。”
薛满道:“多谢韩大人了,我今晚给少爷炖了猪肺汤,你知道的,他之前腿受过伤,还需要继续进补。”
两人向韩越辞别,步伐异常同步地往青石道上走,晚霞在他们身后铺就一地瑰丽。
韩越目送他们离去,半晌后才离开。
*
薛满与许清桉回到书房,一关上大门,薛满便急忙问:“少爷,韩越找你说了什么,难道他察觉到了?”
许清桉道:“他邀我过几日一起去恩阳河畔实地勘查。”
“他肯定是想趁此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你!”薛满倒吸一口凉气,“他果然察觉到了!”
许清桉便问:“你觉得他是坏人?”
“他是韩志杰的亲爹啊……”薛满撇着嘴,“况且,每次我们有进展他便会出现,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每次?还有哪次?”
“呃,口误口误。”薛满不敢坦白她收下前世子遗物的事,“我的意思是,他未必不知道韩志杰干的好事,兴许他也参与其中。少爷,你一定要加倍小心,万不能着他的道。”
“放心,我拒绝了,不会与他同去。”
“衙门里的饭也有隐患,万一他下毒呢?从明日起,你只能吃我亲手做的饭菜。”
“……我可以拒绝吗?”
“不能。”薛满道:“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苦点累点也愿意。”
她愿意,但是他不愿。
许清桉转移话题,“不是叫你去睡吗,怎么又起来了?”
“我睡不着,又听俊生说韩越找你去书房谈话,怕你有去无回……”
许清桉挑眉,“在你眼里,你家少爷是任人宰割之辈?”
“小心驶得万年船。”薛满道:“毕竟在他的地盘,要是他跟晏州那个贾松平一样,我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说起来,若非遭了贾松平的道,他便没机会跟阿满相遇。明明初时觉得她是个拖累,仅三个月过去,一切都变了。
“我会注意。”许清桉无比自然地撩开她的刘海,伤处已经敷了淡绿色的膏药,“好些没?”
“好些了。”她问:“你抹药了吗?”
“没顾上。”
“那我替你上药。”
算礼尚往来吗?上回他替她上药,这次便轮到她了。
许清桉没有推辞,坐在椅上,由她不甚熟练地抹起药。
她抬着手,袖子滑落一截,露出凝脂般白润的腕。指腹的力道很轻,带着些许温热,过于小心地碰触着他的伤处。
“少爷,这样疼吗?”
“不疼。”
“疼的话不要忍着,得告诉我哦。”
不,不是这样。
他藏在袖中的手徐徐收拢,直至掌心传来痛意。不管是吃了有毒的东西,还是被人踹进冬日的湖泊,又或是被遗忘在猎场过夜……祖父总是冷着脸呵斥:你若连这些小事都扛不过去,整日哭哭啼啼找我主持公道,倒不如随你那蠢爹一般自我了结,免得将来丢我恒安侯府的脸。
薛满注意到他忽然绷起下颚,长眸覆上恹寒,唇畔扬起一抹讽笑。如此阴阳怪气的神情,在前往衡州的马车上也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