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怒意悄无声息地散去,许清桉没再不依不饶,替她轻柔地包扎起伤口。
薛满松了口气,有闲心追问其他后续,“秦长河跟韦霄怎么样了?”
“秦长河死了,韦霄尚有一口气在。”
“秦长河死了?”薛满道:“他害人无数,死了也是罪有应得。”随即又兴致勃勃,“少爷,你身上带了什么不得了的暗器,竟能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是袖里箭。”
“能给我看看吗?”
许清桉探入宽袖,长指拨弄几下,便取出一柄黄铜质地,细圆筒样的物什。
薛满接过东西,在手中颠了颠,又瞧了瞧:这会里头是空的。
“它能发几支箭?”
“两支。”
“刚好,一支给秦长河,一支给韦霄。”
许清桉忆起初次与她见面时,便是她先用石块砸得黑衣人分神,替他争取了反击的机会。当时他特意留了一支箭以防万一,岂料三个月过去,两支箭都为保护她而发出。
今日阿满被挟持时,他原想着先换下她,等她安全离开后,他再设法摆脱危险。不曾想她反应会如此激烈,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反抗秦长河。好在韦霄并无防备,好在她躲开了秦长河的袭击,好在他一击必中,不曾失手。
否则……
许清桉凝神,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阿满,你为何拼了命也要阻止我去冒险?”
薛满想也不想,“你是主,我是仆,仆为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仅此而已。
许清桉“嗯”了一声,早料到是这个答案,不会有其他答案。她一心为他,皆因主仆道义。
……他总要替她寻回家人,亲手废去这莫名其妙的主仆关系。
*
出大事了!
衡州衙门里全员震惊:出大事了!
先是知州韩越与其子落水身亡,上官师爷与众亲信逼得监察御史许清桉去韩府吊唁,岂料两个时辰后风云突变:近百名开封府的兵卫入驻衡州衙门,还押回了知州夫人及她的一干奴仆!除去此,银枭队校尉路成舟还带回了秦大善人的尸体,以及身受重伤的捕头韦霄!
听闻是知州夫人与秦长河暗中勾结,贩卖禁药,谋财害命,之前的柯友文与何湘姑娘之死都与此相关!韦霄因着亲妹芳汀是韩夫人贴身婢女的关系,暗中替他们卖命许久,事情暴露后,竟然还敢伙同秦长河,挟持许大人的婢女逃命!
一时间,与韦霄相熟的众人都心惊胆战,生怕被扣上“共犯”的帽子。其中尤以上官启最为哆嗦……是他带头逼许清桉入的韩府,说他清白……谁信呐?!
上官启百口莫辩,唯有负荆请罪——是真的背负荆棘,跪在许清桉的院外,祈求对方能宽恕他的爱主心切。
不多时,任四琦回来复命,路过上官启时脚步未有停顿。
“许大人。”任四琦道:“我已将韩家、秦家所有的府邸别院,以及若兰寺都搜查了一遍,并未找到韩大人父子的身影。”
“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许清桉问:“秦长河的那名继室何在?”
任四琦道:“我赶到秦府时,秦长河的书房正起着大火,而那名继室便在书房中,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死得倒是时候。”许清桉淡问:“还有谁死了?”
“若兰寺死了住持和一个尼姑,我从香炉里找出些未烧完的书册,似乎是这几年购药的名册。秦府死了个管家和两个婢女,其余活着的人,全被我押进了大牢。”
“嗯。”许清桉道:“命人继续守着这三个地方,再将找到的名册本递上来。”
任四琦正要领命退下,忽闻外面吵吵嚷嚷。
“韩大人!韩大人您没死!”
“大人回来了!大人回来了!”
许清桉开门走出,果真见韩越站在院中,他一身布衣褴褛,胡须蓬面,惯如松柏般挺拔的脊背此刻却是佝偻。
“许大人,草民……”韩越双膝跪地,难掩悲戚,“草民韩越,束妻无方,愿与内子一同抵罪!”
话音刚落,韩志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哽咽着跪喊:“我母亲因我而犯下弥天大祸,恳请许大人将我与母亲关在一处,我愿与母亲一道抵罪!”
父子俩跪伏不起,许清桉没有多言,只命人带他们去大牢探见唐氏。她被单独关押在一处牢房,见到韩越与韩志杰安然无恙时,她又惊又喜,泪如雨下。
韩越从未想过,一家三口竟会在大牢中重逢。那日他与志杰在恩阳河意外落水,狂风暴雨里,一群黑衣人将他们救至岸边。本以为是遇上了好心人,没想到对方却将他们囚禁在黑屋中,不知过去了几日,他们伺机成功逃脱,回到衙门时却听到了晴天霹雳的消息——
夫人怎会与秦长河勾结?还有志杰,志杰身体好转的背后,竟藏着那么多的隐情?而他身为丈夫与父亲,成日忙于公务,竟对他们疏忽至此,才会给了秦长河可乘之机。最可恨的是,他与秦长河相识多年,竟从未识破过他的狼子野心!
隔着栅栏,韩越与唐氏两两对望,均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歉悔与痛彻心扉。
“夫君,志杰。”唐氏抓着栏杆,失声痛哭,“是我拖累了你们,我好后悔,我不该轻信他人,害人害己……”
“是我的错。”韩越覆上她的手,强忍着泪意道:“若我能多分点心思给你和志杰,你便不会受歹人蛊惑,全是我的错。”
“我又何尝无辜?”韩志杰惨笑,心口仿佛被捅了千百万次刀子,“我本不该苟活于世,便为我这条烂命,母亲奔波劳累,闯下大祸,父亲操劳一生,不得善终,香雪也香消玉殒……明明该死的人是我!”
他心如死灰,竟拼尽全力撞向墙壁,等旁人反应时已然不及——韩志杰撞得头破血流,气息奄奄。
“志杰!”唐氏声嘶力竭,呕出一口鲜血后栽倒在地。
韩越抱着浑身是血的独子,望着生死不明的妻子,浑身如堕烟海,忽觉人生如梦。
他笑着流下泪,扪心自问:此生万般勤苦,究竟为何?
*
不过片刻,此事便传遍衙门,众人皆五味杂陈。沉寂了两日后,州同刘明通彻夜未眠,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陈情书,由众衙役们共同签署,请薛满递交给许清桉。
此封陈情书内,详细描述了韩越的廉洁勤政,僶勉从事。他曾因洪灾祸民,奔赴救人前线,一连两个月都未归家门;他曾不畏强权,斩首贵族之戚,险些死于报复;他为百姓民生殚精竭虑,常常秉烛达旦,每日只睡两个时辰……
他们恳请许清桉看在韩越的份上,能对韩家从宽发落。
薛满看完陈情书后问:“少爷,韩越和韩志杰对韩夫人的所作所为当真不知情吗?”
“嗯。”许清桉道:“据我所查,他们的确没有参与。”
“怪我识人不清。”薛满沮丧道:“我一直以为韩夫人是好人,韩志杰和韩大人心怀叵测,没想到事实截然相反。好人是坏人,坏人才是好人……要不是你足智多谋,我们昨日便是全军覆没。”
“韩夫人待你好,你被迷惑了很正常。”
“少爷,你有过识人不清的时候吗?”
许清桉将陈情书叠得方正,“有。”
是谁迷惑了少爷?
薛满想问,见他一脸无甚情绪,便转移话题道:“韩志杰还好吗?”
“他尚在昏迷,性命暂时无忧。”
“韩夫人呢?”
“浑浑噩噩,求死心切。”
“她爱子心切是可怜,但祸害他人又极其可恨。”薛满闷声道:“她若轻易死了反倒是解脱,便该让她好好活着,接受律法制裁。”
许清桉怎看不出她的纠结?“嗯,我已叫人时刻看守,不会再出现柯友文那样的情况。”
薛满稍稍安心,问:“韩大人在何处?”
“他正守在韩志杰身边。”
“他会被连累下狱吗?”
“我会向圣上求情,保他免受牵连,但也仅限于此。”许清桉摇头,“他后半生的仕途已毁。”
薛满想到那晚与韩越谈话,他言语中对前世子的缅怀,对许清桉的关切,对她的期许……于情于理,他们都该去探望下他。
她当机立断,拉着许清桉去探望韩越。韩越见到他们时无悲无喜,“许大人,阿满姑娘,你们来了。”
病床上的韩志杰满头绷带,昏迷不醒。韩大人眼神空荡,一脸死水般的沉寂。
薛满于心不忍,十分老套地劝起他来。譬如“我们知晓您是无辜的,圣上定会明察秋毫”“您要振作起来,才能成为韩夫人与韩志杰的依靠”“整个衙门的人都很担心您,您千万别自暴自弃”等等等等。
“此案涉及诸多,影响深恶,内子虽是受秦长河蒙骗,但她手上亦沾了两条人命,按照律法,她当以命偿命。”韩越异常平静,“我与她夫妻几十载,她为我生下志杰,操持内务,辛苦半生。如今她犯下大错,我亦难辞其咎,理当与她生死相依。”
什么意思,他打算殉情吗?
薛满听得心惊肉跳,忙道:“不,只有一条人命,何姑娘还好好活着呢。”
韩越怔住,“何姑娘没死?”
“对。”薛满便将何湘假死的事说了一遍。
韩越心中燃起希望,何湘没死,那意味着夫人……
“韩夫人兴许不用死。”许清桉道。
没错,香雪无辜可怜,但她是韩家签了死契的婢女,即便追究也不至死。只要夫人悔罪自新,争取戴罪立功,未必不能从宽发落。
韩越眼眶发热,朝许清桉的方向双膝跪下,“许大人,救妻之恩,韩某无以为报!”
别,长辈对小辈可不兴跪啊!
薛满赶紧扶他起来,又宽慰了许多,等他们离开时,韩越终于恢复些许生气。
*
回院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几名准备外出的衙役,对方恭敬地站定朝他们拱手行礼,经此一事后,无人敢再轻视这位年轻的御史大人。
薛满渐渐落后他两步,仔细瞧起他的背影。个高,肩宽,腰细,腿长……啧啧啧,除去那颗足智多谋的脑子,她家少爷的外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瞧着瞧着,她隐约又生出幻觉,那个浑身是血的高大男子与他的背影重合,一声又一声地催促:阿满,你快跑,你快跑……
许清桉回身,见她呆愣在不远处,眼中弥漫着一团雾气,那雾气浓郁且昏沉,几乎要将她的意志淹没。
“阿满。”他走到她面前,拉住她欲敲头的手,“晚上想吃什么?”
“吃……吃什么?”
“我吃厌了衙门伙食,今晚想换换口味,去东来顺如何?”
“不去东来顺。”薛满陡然回神,“换个地方吃。”
“那你想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