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皇后冷笑,“再不找人扮她出门,你们二人的婚事便要没了!要么你赶在乞巧节前寻回阿满,要么你选个赝品替她出门,你自己两相权衡!”
长久的沉寂后,裴长旭铺开左边的画卷,画上是一名娉婷袅娜,容光明艳的妙龄少女。他继续铺开第二幅画卷,只见上面绘着的少女巧笑倩兮,面容与薛满有六分相似。
他眼神未有停留,合上画卷道:“就左边那位。”
薛皇后不留情面地道:“真是意外,本宫还以为你会选右边那位,毕竟你能找个江诗韵的替身,便能再找——”
“母后。”裴长旭打断她,“儿臣有事,先告退一步。”
身后传来薛皇后的哽咽声,“可怜我家阿满,离京数月,一点音讯都寻不到,也不知受没受委屈……”
……
不怪母后讥讽,事情发展至此,全是他咎由自取。
裴长旭眺望窗外夜景,溶溶月色中,最后一波烟火升起。漫天的绚烂风流云散,而他的心也随之四分五裂。
离阿满逃婚已近四个月,他曾趁着休息间隙,彻夜未眠,辗转周边城镇亲自搜寻阿满,仍旧一无所获。
阿满真恼了他,她在刻意躲着他。
“阿满,我知错了……”他闭上眼,只觉心火烧得愈来愈烈,灼痛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阿满,三哥真的知错了,只要你肯回来,只要你肯原谅我……三哥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依你好不好?
第52章
千里之外的衡州,薛满丝毫不知有人惦念着自己,每日吃得香睡得好,脸色比以往更为莹润光洁。
一个月转瞬即逝,许清桉查照完衡州所有账册库房,确认没有纰漏后,唯剩秦长河贩卖禁药一案未了断。
他曾飞书去往京城向景帝禀明此事,景帝即刻从京中调了一名官员赶至衡州接任知州职务。对方名叫尚礼,在中书省任职多年,颇受景帝信赖。与之同行的还有刑部侍郎苏康平,专为蒂棠茚禁药一案而来。
在许清桉及刘明通的协助下,尚礼顺利地接管衙门事务,苏康平亦对禁药一案有了深入调查。譬如光衡州境内,服用此药的病患便有数百名,除去衡州,多地也出现过此药踪迹,受害者不一而足。又根据薛满的回忆,他们在韩府别院中搜出一大片的蒂棠茚种植地,足够韩夫人判上十年牢狱。但鉴于衡州衙门集体为韩家上书,此事或能酌情处理。
苏康平在来之前做足功课,对许清桉普及蒂棠茚在前朝时惹下的大祸,“一百多年前,前朝贵族们对此花吸食成瘾,纵乐声色。民间则效仿跟风,倾家荡产亦不所惜。街上人人形容癫狂,爆裂恣睢。久而久之,人伦败坏,父杀子,夫杀妻,此类恶案层出不穷。更可恨的是南垗王室以此控制前朝枢要,将京城搅得翻天覆地。”
许清桉讶异,“竟有此事?”
“世子还小,不知情很正常。”苏康平摸了摸胡须,道:“彼时连庸帝都沾染一二,幸有当时的三公带领千官死谏,逼得庸帝立律法,全朝销禁此花,才勉强控制住局面。然而祸根已经埋下,不过短短五年,前朝便覆地翻天。”
许清桉沉吟道:“如今蒂棠茚卷土重来,背后想必有南垗王室推波助澜。”
“陛下也有此推测。”苏康平眼中俱是欣赏,“好在世子敏锐,及时察觉对方筹谋。圣上得知此事后,夸赞世子年轻有为,堪当重任。”
“圣上过誉。”许清桉拱手道。
“世子之能,一趟南下便能崭露头角,往后必将前途无量。”
许清桉道谢几句,又提及被蒂棠茚祸害的病患,“不知前朝可有留下治疗蒂棠茚之毒的药方?”
“不曾,前朝对此花之毒束手无策。”苏康平叹息,“圣上已命太医院抓紧研制解毒方,希望现有的病患能再坚持些时日。”
“嗯,下官已吩咐药师们尽力缓解他们戒断的症状。”
“效果如何?”
“不尽如人意。”
苏康平神色一凛,皱眉道:“南垗其心可诛,终有一天,我大周的铁骑会踏平他们的土地!”
*
十天后,许清桉踏上归程路途,除去来时同行的俊生、凌峰与银枭队诸位兵尉,便只多带了薛满一人。
因薛满宁可舍身也不愿许清桉为质一事,本就对她殷勤的俊生更加殷勤。银枭队对她肃然起敬,连凌峰都一改之前的讥讽,偶尔朝她投去若有所思的目光。
当然,最最最感谢她的人是孟超与何湘。
两人送他们到城外,临走前,何湘与薛满单独说了会话。
何湘递给她一只竹篮,“阿满姑娘,我听说你喜欢吃糖,便亲自做了几样,希望你不要嫌弃。”
“当然不会嫌弃。”薛满打趣:“我只怕吃过你做的糖,便会变得跟千里那样挑嘴,从此再吃不下别家做的糖了。”
何湘失笑,“那我便定期叫商队带糖去京城,可好?”
“好是好,不过我想吃的可不仅仅是普通的糖。”薛满看了不远处的孟超一眼,悄声问:“何姑娘,你跟我透个底,你和孟衙役有可能吗?”
“我自小父母双亡,跟随师父学医,立志救死扶伤,从未想过嫁人之事。而孟衙役年轻有为,家中又是三代单传,今后的妻子必当替他尽孝膝前,开枝散叶……”何湘的声音也低了一度,“他与我,实非一路之人。”
薛满想了想,道:“在你遇袭前,孟超曾找我帮他一个忙。”
何湘疑惑地看着她。
“他请我帮你选生辰礼物。”薛满道:“我们先去了首饰铺,他替你选了银镯子、耳环,但最终买了另一样东西。”
何湘追问:“买了什么东西?”
“一只药箱。”
“药箱?”
“对。”薛满道:“我想,孟超之所以爱慕你,不是因你年轻貌美,而是身为医者的你仁心仁术,舍己为公。你能为行医放弃成婚,也能在察觉到几名病患的异常后,冒着危险去寻找证据,从而揭发了秦长河的阴谋。”
“我没有你说的那般无私。”何湘苦笑,“我也想过置之不理。”
“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薛满笑道:“你终是做了,挽救了许多可能会被蒂棠茚残害的病人。”
何湘眼眶发热,由衷感谢:“阿满姑娘,谢谢你的肯定。”
“光谢我可不行。”薛满道:“有人比我更欣赏你,且更早便欣赏你。”
何湘又何尝不知孟超为她做的一切?只是她向来思虑重,习惯裹足不前。
薛满凑近她耳畔,“何姐姐,你已经历过一次生死,最懂人生苦短的道理。不妨勇敢一些,跟他开诚布公谈一谈,兴许会有惊喜呢?”
何湘的心被这话猛烈撞了一下,下意识地望向孟超。
孟超有所感应,朝她露出爽朗的笑容,瞬间驱散她的迟疑不定。
何湘的眼神逐渐柔软:是啊,人生苦短,他肯为她涉险闯入火场,她又为何不能勇敢一些?
“你说得没错。”她道:“我应该试着勇敢一回。”
“那我在京城等你的消息。”薛满笑眯眯地道:“还有你的糖。”
……
刚与何湘、孟超分别,又有一辆马车追出城门,驾车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任知州韩越。
“许大人,阿满姑娘,请留步。”韩越喊道。
许清桉撩开车帘,“韩老爷,有事吗?”
韩越下车,隔着数名银枭队兵尉,对他拱手道:“许大人,我家志杰有几句话想跟阿满姑娘说,不知阿满姑娘能否给点时间?”
薛满在车内听得清楚,犹豫片刻后,从许清桉的身边探出头,“有话便在这里说吧。”
韩越扶着韩志杰下车,后者虚弱无力,身形单薄,额际的伤疤清晰可见。
“阿满姑娘。”韩志杰面向他们,朝薛满长作一揖,“韩某要跟你认真地道一声歉。”
薛满眨眨眼,洗耳恭听。
韩志杰耳红面赤,羞愧道:“自相识起,我便因对母亲的愤懑而迁怒与你,数次对你出言不逊。如今回想,姑娘何其无辜,我又何其狭隘浅薄。”
“你的确无礼。”薛满哼道:“早该对我道歉了。”
“只怪我愚昧怯懦,拖到今日才敢当面跟你道歉。”韩志杰扯唇,笑容透骨酸心,“若我能有姑娘不畏生死的勇气,有许大人一半的魄力,母亲和香雪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要是香雪姑娘,真当丁点看不上你。”薛满不客气地道:“堂堂男子汉,天天悲伤春秋有用吗?是能复活香雪姑娘,还是能救出你母亲?”
韩志杰愣住,“我……”
“我听说你已断了药,重新开始戒断?”
韩志杰探向淤青的手腕,“是。”集全衡州医师之力,联合京中太医给出的药方,他们这一批受蒂棠茚毒害的患者开始尝试戒断,但结果如何?会不会又是失败?
“韩志杰,为了香雪和你母亲,你必须成功。”薛满道:“她们费尽心思希望你活着,你不能辜负她们的心意。”
“我明白……”韩志杰哽咽难言:“父亲已经允我娶香雪的牌位为妻,往后她便是我唯一的妻。我不会再辜负她,会努力做到她生前所愿……”
做个健健康康,堂堂正正的好男儿。
他失控了一小会,擦干眼泪道:“阿满姑娘,母亲对你的喜爱从不是作伪,她多次想撮合你我。但茗芳会后,她知晓你和许大人主仆一心,便对我提出要收你做义女……可惜造化弄人,母亲愧对你,我们韩家永生都愧对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羊脂玉镯,“这是我们抵达衡州那日,母亲要送你的那枚镯子,希望你能够收下留作纪念。”
恍惚间,薛满回到初遇那天,两拨人在荒庙避雨,她与韩夫人相谈甚欢,结伴抵达衡州。那时的唐夫人温柔慈祥,像母亲一般关照着她……
她摇了摇头,“不了,来时如何,去时也当如何。”
韩志杰没有勉强,“我祝你们一路顺风,旅途平安。”
这次轮到薛满道:“韩志杰,咱们后会有期。”
许清桉也朝韩越拱手,“韩老爷,后会有期。”
马车缓缓驶离,韩家父子凝望许久,韩志杰低声喃语:“……也祝你们遂心如意,终成眷侣。”
*
归程遥遥,薛满的怅然很快被沿途风景冲散。她们初到衡州时是盛夏,离去已步入金秋。官道绵延,两旁枫叶如火,远处层林尽染,风送丹桂飘香。
马车内,薛满跪坐在软垫上,面前的矮几上摆放着何湘送的五包糖,她一一拆开尝了,味道都很好。
“何姑娘做的糖真好吃,可惜将来吃不到了。”她遗憾地道。
许清桉正拆着一封信,“京城繁华,你想要什么都有。”
她问:“那我能去学做糖吗?”
他对她的奇思妙想习以为常,“等回到侯府,你想做什么做什么。”
“也是。”薛满一脸扬眉吐气,“这次你立了功回京,真正叫做‘衣锦还乡’,哼,我早说过会帮你重整旗鼓,将伤害你的人都踩在脚底下!”
时隔半年,这句熟悉的口号再次一字不差地出现,可见她记得有多牢靠。
许清桉的反应却不复从前,简洁利落地应:“好。”
他低头看起信件,庞博涛在信中称寻遍淮河以南的大小州县,虽找出了几名年龄样貌与薛满相近的寻人启事,但核对过画像后并不符合。信件结尾,他言明老侯爷已知晓此事,曾派人向他详细询问过始末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