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唯宁雷厉风行,命林何举驾车到都察院。门口的守卫不认识他们,正要阻拦,便见对方拿出一块皇家令牌,上头清晰可见“合宜公主”四个大字。
那可是圣上最宠爱的七公主!
守卫不敢怠慢,点头哈腰地行礼,不多时,副都御史宋同化便出来迎接,恭敬作揖道:“下官见过七公主殿下,殿下大驾光临,莫非是圣上有旨意传到?”
隔着帘子,裴唯宁懒洋洋地道:“非也,本宫此次前来是为私事。”
“不知公主为何私事?”
“本宫要找一个人。”
“公主要找何人?”
“许清桉。”
“御史许清桉?”
“你该改口了,他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许清桉。”
“公主所言甚是。”宋同化低眉顺眼,“公主稍等,下官这就去喊许少卿出来。”
“何必这么麻烦。”裴唯宁掀帘,踩上林何举放好的小凳,神态傲睨,“你带本宫去见他便是。”
裴唯宁高视阔步地走进都察院,无视由她引起的一片诧异、探究目光。她十分清楚来此的后果,旁人会质疑
许清桉的升职别有内情,会怀疑他的能力掺杂水分,会议论他的出身,嘲笑他的手段……
哼,这便是他愚弄自己的代价。
因是午膳时间,其余人都离开公事房,唯有许清桉仍坐在书案前忙碌。时间紧迫,他得加快安排好都察院的事务交接,方能前往大理寺报到。
裴唯宁挥退旁人,独自推开公事房的大门。木门铰链发出晦涩的吱呀声,如同一把尖锐的起子,捅破满室静谧。
许清桉没有抬头,他以为是某位同僚返回,不甚在意。
裴唯宁亦没有出声,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周围。简约陈旧的大通间,隐约泛着书墨香气,前后排列着六张书案,两边的窗户打开,光亮从侧边斜入,恰好投在许清桉的身后。
他穿着青色公服,玉冠束发,气宇轩昂,端坐案后,骨节分明的右手举笔走墨,眉眼聚精会神。
像一块上好的青玉,丢在暗室仍难掩清辉……但也只有外貌惑人而已!
裴唯宁定了定神,不客气地喊道:“喂,许清桉。”
许清桉走笔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来人,未见诚惶诚恐。
裴唯宁感到被冒犯,“你见了本公主为何不起身行礼?”
许清桉没有理会,反问:“公主殿下找我有事?”
裴唯宁立即借题发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藐视皇威!”
许清桉一动不动,恹眸淡淡,“公主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你,”裴唯宁指着他,“父皇刚升你为四品官职,你便视尊卑礼仪为无物,许清桉,你真是嚣张至极!”
“公主若觉得我无礼,大可到御前参我一本,我任凭圣上发落。”许清桉道:“所以,公主找我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要继续处理公务,请公主殿下移驾别处。”
裴唯宁怀疑他疯了,上回见面时还只敢低头避让,今日却一副不耐烦的模样,难道真以为得了父皇的看重,便能够与她抗衡?
“许清桉。”裴唯宁走到他的桌案前,一把夺过他刚书写的公文,随意看了两眼后丢到旁边,“本宫有事要问你,你若不好好回答,小心我烧了你办理的所有公文。”
她算得上女子中的高挑身材,却比坐着的许清桉高不出多少。她努力俯视他,一如既往的姿态高傲,“我问你,你身为恒安侯世子,一边创造机会与本公主偶遇,一边又跟荣国公府议亲,究竟意欲为何?”
许清桉往椅背靠去,拉开与她对视的距离,“我没有与荣国公府议亲。”
“你还敢狡辩?本公主亲耳听到刘五小姐说要和你合八字。”
“刘五小姐愿意跟谁合八字便跟谁合,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怎么会跟你没关系,恒安侯府只有你一个外室——”裴唯宁倏然住口,大发慈悲地改道:“只有你一个世子。”
“我祖父尚在。”
“……”老恒安侯?
“近来我祖父与荣国公来往密切,兴许是他老人家看上了刘五小姐,意欲纳她进府做妾。”
“……”裴唯宁张口结舌,他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把年纪的老恒安侯跟风华正茂的刘五?像话吗?可能吗?
“再有,我没有创造机会与公主偶遇。”许清桉道:“那日在太清门,我是正常离宫,恰好撞见了公主殿下。”
“那你为何主动跟本公主打招呼!”
“我不打招呼,公主会善罢甘休?”
“那你出宫门后跟着本宫怎么解释?”
“回恒安侯府,顺路。”
“那去往东市呢?”
“我不记得在东市遇到过公主。”
不谄媚,不回避,他全程冷静疏离地划清界限。
裴唯宁莫名有些失落,随即恼羞成怒,“许清桉,你对天发誓,若与我母后通过半声气,将来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眼见他不肯发誓,她忽地心情转好,又听他道:“公主殿下很在意我?”
“青天白日你做什么大头梦。”笑话,她会在意一个外室子?
“我身份低微,想来是入不了公主的眼。”许清桉道:“公主往后对我有不满,尽管吩咐侍卫宫女来教训我,无须烦累千金之躯。”
裴唯宁又生气了,“你管天管地,还管得了本公主去哪?我偏要亲自来教训你,你能怎么样?”
“我会认为公主喜欢我。”
自作多情,不要脸,谁会喜欢他……
裴唯宁暗骂几声,惊觉一直在被他带着走,于是故意道:“哦?要是本公主承认,确实喜欢你呢?”你是不是要露出真面目,顺水推舟地表明忠心?
许清桉迎着她不怀好意的目光,淡然道:“那公主的喜欢注定落空,我已经心有所属。”
裴唯宁有短暂茫然,分不清他在欲擒故纵还是实话实说,“你有喜欢的人了还想当驸马?”
“我不想,也绝无可能当驸马。”
裴唯宁的身体某处出现漏洞,鼓囊囊的怒气在倒泄,随之而来是铺天盖地的沮丧。所以他没有与母后合谋,没有要跟荣国公结亲,没有与她进一步接触的想法……皆因许清桉有喜欢的人。
她脱口问道:“她是谁?”
“一个不嫌弃我是外室子,待我全心全意的人。”
裴唯宁的脸颊一热,原来他知晓大家在背地里对他的蔑称,可大家说得有错吗?他本来就是外室子!
她管不住嘴,“本公主很好奇,究竟是哪家的庶女婢子给你送去了温暖。”
“这是我的私事,请恕无可奉告。”许清桉耗尽耐心,起身往外走,“我还有事,公主请自便。”
裴唯宁提着裙摆,紧跟其后,“本公主还没允许你走,你给我站住!”
许清桉置若罔闻,权当尊贵的七公主是无物。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行走在都察院,吸引了无数注目,众人心里或叹或妒:难怪许清桉一下子连升三级,原来是入了七公主的眼。
许清桉猛地站定,声音清朗,“七公主今日来访,是误以为我对她图谋不轨,方才我已经跟公主解释清楚,我绝没有当驸马的想法,还请诸位为我做个见证。”
裴唯宁勃然变色:他当众声明是何意,杜绝她对他纠缠不清吗?
“许清桉,算你有自知之明,以后不许你再出现在本公主面前!”
她放下狠话后拂袖而去,众人见状,自然也有一番见解。许清桉是人尽皆知的不近女色,从眼前的情况来看,分明是七公主看上了他,而他宁死不从。这位可是皇家最受宠的七公主……许清桉果然好定力。
众人愈加好奇:许清桉喜欢女子吗?假使喜欢,哪样的女子能入他的眼?
……
按照惯例,许清桉当晚应宴请同僚,把酒言欢。但许清桉身份特殊,不喜与人为伍,又因白日七公主大闹了一场,宴请之事更是不了了之。
刚散值,许清桉便收拾东西离开,速度快的不禁让人猜想:莫非是赶着回家清点奖赏?
奖赏自有薛满为许清桉代劳,早在午时,许清桉升职的消息与如流水一般的奖赏抵达瑞清院时,她便笑得合不拢嘴。
大理寺少卿,四品官职,仅仅两年便一跃三品!
她没看错人,少爷真是可造之才。跟着这样有出息的主子,她薛满的为婢之路也会红红火火,风光无限!
她美滋滋地清点起礼单,不多时,苏合前来传话,“阿满姑娘,管家来传话,说老侯爷想请您到正厅说话。”
薛满干脆地拒绝:“我很忙的,不见。”反正他不愿意收她为徒,该适当地晾一晾。
欧阳管家在瑞清院门口坚持站了两刻钟,见对方确实不给面子,便只好无功而返。
他觑着座上恒安侯喜怒不明的脸,斟酌着道:“老侯爷,您看,要不老奴派几个人去瑞清院,将阿满姑娘‘请’到这来?”
他以为这是万无一失的提议,毕竟恒安侯行事向来强横。当年对前世子和世子的亲娘尚且狠辣,如今只一个婢女,不说强请,便处理了又如何,难道世子真能为此跟侯府决裂?
岂料下一刻,恒安侯先叫他摸不着东南西北。
恒安侯道:“是本侯想得不妥,从瑞清院走到本侯这里要一刻钟,小姑娘细胳膊细腿的肯定嫌累。罢了,还是本侯亲自去趟瑞清院吧。”
“……”
“对了,你先去库房里看看,有没有适合十六七岁小姑娘的东西。什么金镯、玉簪、头面、绫罗绸缎,有多少拿多少,全部送到瑞清院。”
“……”
“还愣着干吗!”恒安侯朝他屁股踹了一脚,“赶紧的,别耽误本侯见阿满的工夫!”
第61章
恒安侯一晚上没睡安稳,将当年与絮敏的那番往事翻来覆去地咀嚼。若是他没有参军……若是他能坚守承诺……若是老匹夫没有横插一脚……
是以,在翌日听到暗卫探明的消息后,恒安侯根据已有的线索断定,阿满便是絮敏的亲孙女!
恒安侯惊喜交加……严格来说,惊只有一点点,喜有很多很多。
惊是惊讶:薛皇后的侄女薛满,四个月前忽然生了一场大病,导致与表兄端王的婚期推迟。端王对外宣称薛满正在府中养病,乞巧节时还带人去近水楼逛了一圈,但皇室惯出污糟之事,以老侯爷的经验来看,端王分明是在欲盖弥彰。
莫非是薛皇后与端王趁老匹夫不在,欲抢夺薛府的财产,对絮敏唯一的孙女起了歹心,继而导致薛满流落晏州,阴差阳错成了臭小子的婢女?
喜是喜悦:小薛满的相貌与絮敏有七分相像,看着她,恒安侯仿佛回到他与絮敏初识的年岁。那时他还未犯错,絮敏没有恨他,一切都是最完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