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他的懊悔亦有了地方弥补:絮敏的孙女便是他的孙女,老匹夫舍得一走了之,那便由他代替絮敏照顾小薛满。等他百年后去往地下,也有拿得出手的一件好事去见絮敏。而老匹夫既护不住儿子,也护不住孙女,看他有什么脸面求絮敏的来世!
简而言之,老恒安侯真爱左絮敏,便对薛满爱屋及乌。这份屋乌之爱胜过他为传宗接代而诞下的亲子亲女,也胜过那群削尖脑袋想要得到世子之位的外孙们。毕竟若絮敏愿意,恒安侯府的一切本该归属絮敏与他的后代……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薛满,薛满不愿意来,那他便带足诚意去瑞清院见她。
等到苏合禀告老侯爷亲自前来,身后还跟着大排长龙的礼品时,薛满一脸狐疑。
怎么,难道是老家伙看少爷前途无量,有心弥补讨好了?
转念又觉得不可能,恒安侯是超一品侯爵,哪看得上四品官员的待遇。那么问题又来了,他想干吗,跟当初驱逐少爷母亲那般驱逐她吗?
薛满坐在堂中主座,拿着礼单,撇着眼皮子,仍旧两个字,“不见。”
于是乎,欧阳管家又见证匪夷所思的一幕:老侯爷被拒绝后没有生气,命人搬来太师椅到瑞清院门口,耐心十足地等待瑞清院里那位改变主意。
等待的同时还要吩咐:“听说近水楼和吉祥居的席面尚可,你去请来他们的厨子,照着阿满喜欢的菜色做上两桌……”
欧阳管家很担忧:侯爷,别请厨子了,赶紧请太医给您看看脑子吧!
他敢想不敢说,喏喏应是。老恒安侯根本不介意旁人的想法,到他这样的年岁和地位,除去面见圣上时需要收敛一二,偶尔被亲孙子气到无言,其余时间均是随心所欲。
他乐意对絮敏的孙女好,谁人敢有意见?!
院内的薛满听闻情况后,问俊生及苏合等人,“你们老侯爷以前也动不动搬椅子在门口堵人?”
俊生摇头如拨浪鼓,“阿满姐姐,老侯爷位高权重,从来只有别人去见他的份,哪怕世子亦是如此。”
苏合跟着附和:“老侯爷常年行军打仗,习惯军中作风,奉行从令如流,能强攻绝不怀柔。”
“那依你们看,他这么反常是有什么目的?”
“想让姑娘掉以轻心,骗姑娘出去,再用姑娘来拿捏世子?”卷柏合理地猜测,“世子如今升任大理寺少卿一职,侯爷定是怕往后更难掌控世子。”
“有道理。”薛满点头,“我不出去,老侯爷会不会责罚你们?”
“阿满姑娘放心,我们都是瑞清院的人。”经过数年谋划,世子已将瑞清院打造成铜墙铁壁,院中甚至有通往府外的地道,足以保证安全。
瑞清院的众人一致对外,认定老侯爷居心不良。后者顶着秋阳,在瑞清院外坐足一个时辰,直至许清桉回来都没等到薛满现身。
许清桉早已得到消息,见面时便开门见山,“祖父请回吧,阿满不会见您。”
“本侯等的是她,要你来多嘴多舌。”
“阿满是我的人,祖父想见她,自然要先经过我的允许。”
“你的人?”恒安侯问:“那本侯问你,她姓甚名谁,芳龄几许,家住何处,有哪些亲人尚在?”
恒安侯仔细观察许清桉的神色,见他无话可说后得意一笑,毛头小子,还差得甚远!
“无论阿满是谁,她都是瑞清院的人。”许清桉道:“只要她在瑞清院一日,我便会保护她一日。”
恒安侯从鼻子哼出一声,“臭小子,你当世上只你一个好人?本侯也放话在这里,无论阿满愿不愿意,本侯都会为她保驾护航,不许任何人欺侮她。”
欧阳管家、侯府护卫、仆从婢女们:……老侯爷,您是最有可能欺侮阿满姑娘的那位。
许清桉也在思考,祖父为何突然扭转脾性,对阿满从嗤之以鼻到关怀备至?是假装?不,祖父不屑于假装。那便是另一种可能,祖父他——
“老侯爷。”欧阳管家适时道:“天色不早,七表公子还在等您检阅功课,您不如先回去休息。”
“成吧,我明日再来。”恒安侯起身松动筋骨,“记得将东西送进瑞清院,席面也让阿满小姐趁热吃。明日再去查查京城里有什么好吃的,给瑞清院全都送一份。”
阿满,小姐。
欧阳管家恭敬道:“是,老奴遵命。”
恒安侯精神奕奕地往外走,忽听孙子道:“祖父,我想出府另住。”
恒安侯头也不回,“你可以走,阿满留下。”
许清桉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沉吟不语。祖父的种种异样,无不透露出一个信息:他已知晓阿满的真实身份。
似祖父这般看重门第之人,能入他眼的身份必是不可小觑。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名门世族?
他招来蜚零,“去查本朝二品官级以上,家中有十八岁内女眷的人家,无论嫡庶,名中带‘满’字者优先。”
蜚零是个听话的下属,主子要他查,他便去查,哪怕京城权贵众多,调查起来耗时耗力。
许清桉进入瑞清院,刚过走廊,便见薛满迎在门外。
秋色庭院中,她朝他有模有样地作揖,“阿满恭迎许少卿回府。”
她笑容晏晏,似是从晚霞中挑落的一缕明煦,轻易点亮他的内心。
他走到她的面前,唇畔噙着一抹真心实意地笑,“阿满管家,今日一切可安好?”
阿满管家?这个称呼好极!
薛满神色雀跃,“我今日数礼数到手软,好得不能再好。你呢,几时去大理寺报到?”
“三日后。”许清桉问:“想好今晚去哪用膳没?”
“我听苏合他们说,近水楼是京城最好的酒楼,皇亲国戚们经常在那包场,但我只有一百两银子……”不够花怎么办?
许清桉递给她一把钥匙,“这是我库房的钥匙。”
“你要交给我管?”
“嗯。”
薛满不客气地收下,“也对,当管家的第一步得学习管理库房,你放一万个心,我绝对有账必入,不贪污公家的一针一线。”
“不报假账了?”
“……”她嚷嚷:“几文钱而已,不许旧事重提!”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每日贪几文钱,数十年后也能腰缠万贯。”
“那钥匙还给你,你爱找谁便找谁管。”
“我还有话没说完。”
“我不乐意听了!”
“我允许你腰缠万贯。”
“……”
“本少卿养得起你。”
*
按照约定,许清桉和薛满前往近水楼庆祝升迁之喜。许清桉已提前定好二楼的雅间,设大、小两桌,主仆们分开用膳。
许清桉与薛满坐在大桌,由薛满熟稔地点菜,“凤穿金衣、百花鸭舌、鸳鸯戏飞龙、翡翠豆腐盒、麒麟鲈鱼、杏仁酪、栗子桂花羹……”
她一口气点了十二个菜,“每桌各上一份,对了,再添两壶琥珀蜜茶。”
小二边记菜边道:“小姐一看便是咱家常客,点的都是招牌菜,吃得绝对尽兴。”
薛满没将他的话当真,做生意嘛,嘴甜很正常。
等小二离开,许清桉问:“阿满,凤穿金衣是什么菜?”
“炸鸭肉卷。”
“鸳鸯戏飞龙?”
“榛鸡肉。”
许清桉再一次肯定她是京城人士,至于具体身份是谁……他忽然想叫停蜚零的任务,或许维持现状便很好,他会是她最信赖亲近的少爷,会竭力给她世上最好的一切。她的眼里只看得见他,不会有旁人的存在。
卑劣的念头转瞬即逝,他自嘲地想:连祖父都能说出“无论阿满愿不愿意,本侯都会为她保驾护航,不许任何人欺侮她”的那番话,他既认定了她,又有何可惧?
阿满并非他的所有物,相反,她对他有救命恩情,他有责任帮她找回家人和记忆。
薛满没察觉到他的走神,“少爷,要是老侯爷明日还来,我能不能在瑞清院里见他一面?”
“你想见他吗?”
“有点想,毕竟阿大还在他手里。”
许清桉虚心求教,“阿大是谁?”
“我们的龟龟啊,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薛满道:“本就是买阿大陪阿理,买阿理陪阿大,如今阿大不在,阿理一只龟多寂寞。”
阿大,阿理。
许清桉有种不好的预感,随即推翻猜测,呵呵,应当只是巧合。
又听她道:“我想再买三只长寿龟,凑齐五只,剩余的便叫阿寺、阿少、阿卿,你觉得如何?”
“……”许清桉忽然懂了祖父被祝福长寿如龟时的心情,“我拒绝。”
“给我个拒绝的理由?”
“我不想跟一群龟叫同个称谓。”
“分明不一样,他们是分开的,你是连着的,旁人不会将你跟龟龟们联系在一起。”
“我会。”他道:“俊生他们也会。”
“你可以尽量往好处想,往后你的为官生涯便会像乌龟的寿命一样长盛不衰。”
“……”为何非要像乌龟,像松柏之类的常青树不好吗?
“好了,你的拒绝无效,改日再陪我去东市买龟。”
*
数墙之隔的雅间内,裴长旭正落座,看向对面醉醺醺的裴唯宁。
七公主午时“拜访”都察院的事情,很快便被有心人告知薛皇后,薛皇后立即召见裴唯宁,向她询问来龙去脉。
裴唯宁一五一十地说了,薛皇后得知太子妃与刘五小姐的密谋后,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想来是东宫清闲,太子妃才有空操心亲王的终身大事。”
裴唯宁不放过火上浇油的机会,“我看她就是嫉妒阿满,见不得几位皇兄待阿满亲近,母后,您一定要替阿满好好教训她们!”
“行了,这事本宫自有主张。”薛皇后道:“至于你去都察院一事,实在有失身份。”
“我哪知道是误会。”裴唯宁小声嘟囔:“我以为许清桉朝秦暮楚,试图愚皇室呢。”
“糊涂,冲动!”薛皇后推她的额头,“便不能先来问问本宫,非要闹得许少卿不得安宁?”
裴唯宁振振有词,“他见到我竟不起身行礼,我找他麻烦也是理所应当。”
“那往后驸马见了你,也得行大礼,供菩萨一样供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