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真有心让咱们开城门放人,一道诏书下给江州刺史就行,何必来这一封劳什子密诏。”
顾璟舟和季辞坐在院中树下的石桌旁,石桌上温了酒,两人却谁都没动一口。
他冷笑一声,将密诏往桌上一扔,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房间。
此时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银白色的寒霜一般的月光洒满院落。
身后房间的窗户中投射出暖黄色的烛光,微微晃动间,将窗户上柳云诗的影子照得有些不真实。
他看见她扶着肚子,似乎弯腰坐了下来,低着头也不知在做什么。
在这漆黑寒冷的夜里,那一小片窗户,似乎就成了唯一的温暖。
季辞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幽深的琥珀色瞳眸微光闪烁,又很快将目光收了回来。
“自然是想玩一套初秋笔法。”
他冷笑,“朝中之人如今多数其实是不支持贤王的,而他们皆知,你我如今在金陵,若是我们遵照密诏直接命江州刺史开了城门,那么在京城那帮人眼中,就是我们在明面上站在了靖王这一边,到时候,还在观望的人也自然会倒戈,而之后——”
季辞端起酒杯,拇指在杯沿上缓慢摩挲着,语气淡淡的,“之后,我们若是再拿出密诏说是受皇帝旨意,那密诏上又没有官印和陛下的私印,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若是今后真叫贤、靖二王,或是皇后的崔家把持了朝政,将来史书上所书,你我二人,必定成了最先倒戈的那两个不忠不义之人。”
顾璟舟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咬牙切齿骂了句:
“贤王这个老贼!!”
他尚且记得,当初他家里那两一对母女,就是想将诗诗送给贤王的,那时候他被皇帝秘密叫去,皇帝让他暂且忍一忍。
若不是皇帝这句话,他贤王的脑袋恐怕不知道此刻在哪个茅坑里待着呢!
季辞看了顾璟舟一眼,没说话。
“崔家此前与你有仇怨,如今他们坐大,怕是即便你回去,也不会有好事,最有可能的便是,你我二人被利用完,回去后,便被按上莫须有的罪名处决——”
顾璟舟接着道:“或者干脆暴毙在路上。”
“嗯。”
季辞淡声回应,“所以我们如今在这金陵城中,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顾璟舟回看他,定定吐出一个字,“战。”
季辞没说话,两人的眉头从方才就没松开过。
不是不能战,顾璟舟手下的镇西军只听他的调令,十万镇西军倒是可以一战,加之江州的守备军和以楚家为首的世家大族的部曲,合在一起也有十三四万之众。
但他们担忧的是,金陵城如今被南上的靖王军队困住。
若是京城再出师北下,他们便会被彻底困死在金陵城,到时候粮草补给都成了问题。
而诗诗还有几个月便要生产,如果要战,他们便只能速战速决。
显然他们两人都想到了这一点,不约而同沉默了下来。
如今他们相当于是要用两人的力量,对抗整个大周的颓势,说起来,其实情况并不乐观。
“倘若——”
季辞滚了滚喉结,“倘若最后事败……”
“倘若事败,我会命人护着你跟诗诗离开,我手中有兵,还能替你们拖延时间。”
顾璟舟抢过季辞的话。
季辞看了他一眼,“你的兵只听你的,况且你武功在我之上,到时你护着她离开。”
顾璟舟张了张嘴,还要说话,季辞却率先站起身,“行了,诗诗该睡了,我去烧水。”
“喂!”
季辞刚一转身,顾璟舟在身后叫住他。
季辞疑惑地回身看他,却见顾璟舟朝他抛了个什么,季辞下意识接住。
藉着月光看清楚手中他抛来的是一颗药丸。
“这药丸虽说能解蛊毒,但效果较慢,你可能……还得疼三个月。”
如今季辞已经挨过了半年,就连顾璟舟都觉得不可思议。
虽说之前讲和,但他没要,顾璟舟也并未给他解药,两人谁都没有低头,现如今不同,两人要在战场上同仇敌忾,自然要先替他解毒再说。
季辞举了举手中的药丸,直接放入口中,随后转身消失在院子一角的灶房方向。
顾璟舟盯着漆黑的院落,深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一副轻快的模样,推门走了进去。
他刚一进去,就看见柳云诗在缝制护膝。
看样子,似乎是给他们缝的。
顾璟舟挑了挑眉,走过去,笑道:“给他的,还是给我的?”
柳云诗抬眸看了他一眼,揉了揉眼睛,“你们说完了?”
“嗯。”
顾璟舟听出她语气中的疲倦,将她手中的护膝和针线拿过来,放在一旁,坐到她身旁替她揉捏肩膀和后腰,道:
“困了么?等会儿季辞烧来水,洗一洗该睡了,护膝什么时候不能缝,不急于这一时。”
柳云诗乖顺地“嗯”了一声。
从她的方向,只能看见顾璟舟的身子,看不见他的脸,但她能想像到他的表情。
曾几何时,不可一世的桀骜少年,也学会了温柔和体贴。
她轻笑一声,回头突然抱住了他。
她的肚子现在有些圆,抱着顾璟舟的时候肚子顶着他,她便要微微躬身。
为了让她不那么难受,顾璟舟将身子躬了起来,把脖子伸过去任她抱着,笑道:
“怎么了?”
柳云诗挠了挠他的腰,顾璟舟想躲,又怕伤着孩子,硬是浑身僵硬地忍着没动。
柳云诗忍不住笑出了声,嗔道:
“今天想通之后,忽然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
顾璟舟扬着声调“嗯?”了一声,然后若有所思道:
“不过我倒是觉得,缺点什么?”
柳云诗不想他躬身太难受,放开了他,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不明所以问:
“缺什么?”
她把玩着他腰间的穗子,缠上几圈,又松开。
忽然,男人似乎是低下了头,凑在她的耳畔,潮热的气息顺着耳郭化成丝丝缕缕的痒。
她听见他小声说:
“等这个家伙儿出来,替我再生一个好不好?”
柳云诗缠穗子的动作一顿。
顾璟舟急忙又道:
“不想生也无妨。”
他的手搭在她肚子上,那小家伙似乎给了他掌心一圈。
顾璟舟笑道:“让他认我做干爹也行。”
柳云诗“唔”了一声,也顺着摸向自己的肚子。
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
过了半晌,柳云诗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有些底气不足地对他道:
“同你商量个事。”
“什么?”顾璟舟还在和那个踢他的小家伙斗法。
“我想——”
柳云诗抿了抿唇,声音更小了,“今夜,可不可以让季辞来守夜。”
她的话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愧疚。
顾璟舟的手一顿,联想起白日里听到的消息,他没说什么,淡淡“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生气了?”
柳云诗想要抬头看他,却被他眼疾手快,一把将脑袋重新按在肩上。
即便他想装作自己大度,装作什么都不在意,但他充满醋意的语气还是出卖了他。
“他家里遭逢变故,你陪t他开解开解,不是应当的么。”
他停了停,语气好像更臭了,冷声道:
“我哪里会生什么气,我又不是你的谁,哪有资格生气,又哪有资格要求你只能属于我一个人,你想让谁陪,我有什么资格置喙。”
柳云诗想笑却又不敢笑。
他的语气让人忍不住想到宫里拈酸吃醋的妃子们,而她就像夜夜翻牌子的皇帝一样。
“对了,”
说起陛下,柳云诗忽然想起来,“如今宫里是什么情况?”
“你就别操心了。”
顾璟舟脾气臭臭的,本就为她方才的话而置气,好不容易等了一天轮到他,又被季辞轻而易举抢了去。
他在她脑袋上不怎么温柔地揉了一把,“这些事情有你男人,还轮不到你来费心,你每日吃好喝好,把你和肚子里的小家伙养好就是了。”
柳云诗:“可是……”
“南砚说的没错。”
柳云诗话没说完,季辞推门而入,打断了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