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一面说一面试探她的反应,“改日,我再亲自领他去向你的南砚登门致歉,如此,你心中可舒坦了?”
他的语气分明十分温和,带着丝气定神闲的平缓,但“你的南砚”几个字,又在这句话中格外突出。
柳云诗喉间一哽,垂下眼,下意识捏紧自己的衣裳,轻轻吸了下鼻子:
“这件事双方各有不是,表哥不用如此的。”
“表哥?”
季辞语气中含着笑意,笑过之后,又变成了落寞,“你还愿意唤我一声表哥。”
柳云诗心中觉得压抑,闷闷的像是钝刀在划。
她抿了抿唇,站起身小声说:
“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先走了,夜深了,你早……”
“是不是我有事,你就会留下来?”
季辞打断她的话,抬起眼睫看她,目光如炬。
柳云诗愣了一瞬,“什么?”
季辞和顾璟舟太不一样,他的锋芒完全不需要表现出来。
有时候只是淡淡一瞥,那种基于强大的绝对掌控力便会让人觉得窒息,觉得自惭形秽。
就比如现在,他唇色苍白地含笑望着她。
他坐着,而她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却让她觉得自己似乎被他的目光掐着,缓慢而不可抗拒地被他碾揉、征服。
季辞眉目之间笼罩着几分憔悴,眸子里却透露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须臾,他眼底幽深的晦涩慢慢散去,移开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轻笑:
“我是说,能否劳驾,将旁边桌上的药端给我。”
柳云诗提起的心一松,这才像是回过了神一般,朝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那里放着一碗乌黑的汤药。
想来应当是方才端上来晾凉的,却被她进来给打断了。
她过去拿起药碗,蹙了蹙眉,“已经凉了,可否要陈深拿去热一下?”
“无妨,凉了也能喝,劳烦给我就行。”
季辞的声音温缓,语气客气疏离。
柳云诗看了他一眼,没t再说什么,将药碗端到他面前。
“多谢。”季辞轻笑。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伸手去接的时候,指尖不经意碰上她的。
皮肤与皮肤相触,指纹和脉搏交叉碰撞,季辞手指尖上的凉意刹那间传了过来。
柳云诗的手一颤,还未脱离的手带着药碗轻晃,碗中浓黑色的汤汁轻轻漾出一圈圈涟漪。
一如她此刻的心绪。
被他碰过的地方带着强烈的烧灼感,柳云诗故作平静地收回手,藏在身后轻轻摩挲。
她见季辞像是毫无所觉般,神色坦然地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随后他擦了擦嘴,将药碗重新递还给她,笑道:
“劳烦出去的时候,帮我交给陈深,可好。”
柳云诗怔怔地点头,“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好。”季辞依旧微笑,笑容温润似玉。
柳云诗垂下眼眸,端着碗转身朝外走。
然而当她的脚步即将绕过屏风的时候,只听身后闷闷地响了一声,似有什么重重跌倒的声音。
柳云诗心底一紧,匆忙回头,猛地瞪大眼睛跑了回去。
“表哥!季辞!”
季辞摔在地上,面色如纸,双目紧闭,对于她的呼唤毫无所觉一般。
柳云诗又惊又急,叫了他半天也没动静,陈深他们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如今天冷了起来,地上更是冷意砭骨。
眼见得季辞身上越来越凉,嘴唇也开始隐隐发紫,柳云诗四周环视一圈,咬了咬牙,紧紧搂住他的腰,让他的重量全部压在她身上。
她撑着膝勉强站起来,艰难移动到床边想要将他放下。
然而不知道脚底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她还没将他放下,自己倒是跌在了柔软的被褥中,紧接着季辞的身子压了上来。
柳云诗身体陡然僵住,虽然明知如今他昏迷着,但她的心脏仍像是被人攥了一下一般,血液飞速流淌。
她侧首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面容,吞了吞口水,强压下狂乱的心跳,用力将人推了下去。
柳云诗起身,看着床上昏迷的男人心下着急,慌忙跑到门口去想要叫人,刚一开门,恰和迎面进来的陈深与大夫撞个正着。
“你来得正好!”
柳云诗也顾不得其他,抓着陈深就往进跑,“他方才又晕倒了,你们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陈深听闻此话,神情一肃,迅速和大夫来到床边。
那大夫掀开季辞的眼帘看了看,又探了下他的额头,最后把了脉,道:
“无妨,只是公子从方才开始就发起了高热,一直没有及时降温,才导致晕厥,老夫先去开一剂退烧药,待公子服下,若是温度能够退下去就无碍了。”
那老大夫又道:
“不过,若是退不下去,恐怕就有性命之虞了。”
陈深和柳云诗皆是一惊。
陈深道:
“明明都好了,怎的……”
“公子的伤口有些感染,本来今日随时关注着身体变化应当无事,坏就坏在,方才公子高热没及时处理,加之情绪波动过大,这才严重了。”
陈深看了柳云诗一眼,没再多说,只道:
“那劳烦大夫去开药吧,开了药,还请大夫和我一起去救治南苑那些伤员。”
那大夫应声离开。
陈深叹了口气,看了柳云诗一眼,“柳小姐也听到了,公子今夜十分关键,能否劳烦柳小姐留下来照看一下公子?”
“我么?”柳云诗诧异。
陈深颔首:
“方才府中南苑走了水,我前去帮忙救火,此刻尚有些火势还未扑灭,我是听到动静赶过来的,而且……那边有几个十分严重的伤员,大夫也得过去帮忙,所以想劳烦你看顾一二。”
经他这么一说,柳云诗这才想起方才自己确实听到外面有一阵嘈杂声,而且方才陈深还对大夫说了待会儿去救治伤员一事。
她抿了抿唇,视线移向床上的季辞。
方才大夫说今夜若是高烧不退,他恐有性命之虞……
她站在原地,默默挣扎了半天,点点头:
“好,今夜我留下来,不过能否劳烦你,派人替我回顾府,给我的丫鬟绿鸢和王管家知会一声。”
即便今夜留宿季府,她也想让他们知晓,这样顾璟舟回来才不会以为她刻意隐瞒而有所误会。
陈深得了她的回答,心中一松,道了句“柳小姐放心,我这就派人去,公子今夜就有劳了”,便又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房中一下子又静了下来,柳云诗在原地默了须臾,才挪到床边坐下,魂不守舍地盯着床上的男人发怔。
他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削薄的眼皮盖住一贯属于上位者的眼神,直到此刻,柳云诗才敢第一次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只是短短一日,季辞便瞧着憔悴了许多,眼底乌青,两颊微微凹陷,颊边两抹不正常的潮红,苍白的唇有些微干裂的痕迹。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依旧很好看的事实。
柳云诗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那日天色清朗,万里无云,午后的阳光斑驳地跳跃在树梢上,投下片片阴影。
男人一身浅蓝色银线滚边直裰,头戴银冠,手中拨弄着那枚白玉扳指,颀长身形立于人群中很是打眼,阳光都更偏爱他一些。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一边听着属下毕恭毕敬的汇报,一边漫不经心地朝她瞥了过来,清冷的眸底带着似笑非笑的兴味。
柳云诗吓了一跳,急忙别开视线。
过了片刻,她再回看过去的时候,方才那个位置上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那时候的他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而她则是一个失怙失恃的逃亡孤女。
柳云诗的视线再度移向床上的男人,他静静躺在那里,像是蒙了尘的白玉,带着几分隐隐的破碎感。
一股酸涩涌入鼻腔。
恰好此时,丫鬟端了煎好的药进来,柳云诗急忙低下头眨了眨眼将情绪压了回去。
“我来吧。”
她扯唇笑了笑,接过药碗,“劳烦帮我拿件衣裳来可好?”
那丫鬟应声下去。
柳云诗舀了勺药汁,稍微吹了吹,搭到季辞唇边。
然而季辞此刻昏迷着,汤药根本喂不进去,大半勺药都顺着他的唇角淌到了脖颈上。
柳云诗急忙用帕子擦干净,皱了皱眉,又一舀了一勺。
还是同上次的结果一样,依旧喂不进去,反倒还将季辞整个衣领都打湿了。
她用帕子将湿衣领与他的衣裳隔开。
此刻季辞脸上的红和唇上的乌紫越来越明显,柳云诗上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她站在床边,视线落在他干涸惨白的唇上,眸底闪过激烈挣扎。
然后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端起药碗给自己灌了一口,缓缓俯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