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的睫羽氤氲着雨珠,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眼底泛着淡淡的红,隐忍地抿了抿唇。
“不,不是大殿下,是微臣自己没有站稳。”
李璟站在柳安予身后,却见她转了转伞,捏紧伞柄,侧身挡住顾淮回头道:“修常,过会子我会叫人将聘雁送回,请人来看看究竟是不是狸奴咬的,若真是狸奴......怕是要去钦天监占一下你我的生辰八字,再做定夺。”
“雨大了,你快些回罢。”她嗓音清浅,砸在雨里声音不大,砸在李璟心里却震耳欲聋。
李璟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安予为顾淮撑着伞,二人转身进了府。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鼻子也发酸,心痛到无法言语。
那日分别,顾淮再也没翻过窗来看她。
小雨浠沥沥,他再次站在她的窗前,细心地将广兰花放在窗边。
李璟可以堂堂正正从正门进来,请长公主作媒人,求皇帝赐婚,所有人都会说这是门当户对、天赐良缘。
顾淮却不可以。
他像阴沟里的老鼠,只能在黑暗里四处逃窜,就连入府,都只能用这些腌臜手段。
窗棂泛冷,他站在那里良久,直到身上雨水打湿的地方发寒。
柳安予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拭指尖的水,屋内没有点烛,暗得两人良久才适应黑暗,将将看清对方身形。
“行了,别装了。”柳安予走过去将帕子扔到他头上,眼神探究,翘了一下嘴角,“聘雁是不是你弄死的?嗯?”
顾淮伸手拉下头上的帕子,浅笑一声,音调像诱人的罂.粟花,“是。”他垂了垂眸,声音不觉间裹挟霜雪,“微臣不想,郡主和大殿下成亲。”
柳安予伸手捏住他的脸,顾淮只错愕一瞬,立即如收了爪的小猫俯下.身半跪,俯首帖耳,祈求柳安予的垂怜。
他仰着头蹭了蹭她的掌心,眸子亮晶晶的,“郡主,家父翻案了。”
他顶替了沈忠在二皇子身边的位子,作为弃子,顾明忱的“通匪”之名,自然顺理成章地安在了沈忠的脑袋上。
沈忠的妻子儿女均在二皇子手中,他不敢忤逆,只得打碎牙齿活血吞,承了罪名。
明日便会被问斩。
柳安予毫不意外,冷笑一声,“你翻不翻案,与我何干?”话虽如此,捏着人的手指却不动声色的松了松,“你毁了我的定亲,若是将你交出去,你猜,李璟会不会弄死你?”
“郡主舍得吗?”他的眸子湿漉漉的,像无辜的小鹿临死前看向猎人的眼神,“郡主若舍得,微臣千死万死都使得。”
他喉结滚动,等待柳安予回答时的惨白脸色惹人怜惜,但柳安予知道,这不是一只乖巧讨好的流浪猫,这是一条随时会咬人的疯狗。
她眸色暗了下去,饶有兴趣地看向他。
顾淮手指微动,解开绶带,半湿的绣竹叶素袍一层层褪去,露出他精壮的胸膛。
没有柳安予想象中那样纤细无骨,白皙如玉。
顾淮身上肌肉线条流畅,宽肩窄腰,自肩膀到胸前锁骨贯着一条狰狞的伤,湿润的发丝垂下延申到腰窝处,人鱼线低低向下沿进裘裤,细细看去还能看见稀疏的黑茬。
柳安予登时红了耳根,咬牙别开眼睛,却被顾淮用力拉近,呼吸缠绵,他伸手解下她发间的金簪。
登时青丝如瀑散落在肩。
柳安予错愕,却见顾淮将金簪塞进她手里,将尖锐的簪尾对准心脏。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疯狂。
“要不你现在就杀了我。”
“你疯了?!”柳安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眸光渐渐深沉。
顾淮却不似开玩笑,眨眼瞬间,一颗颗晶莹泪珠掉落在她腕上。
他两只手包裹住柳安予的纤纤玉手,用力刺进自己的心脏,柳安予仓皇用力往回缩,簪尾却越陷越深,刺出血痕。
一股鲜红的细流涌出,缓缓自他心脏处淌下,阻到红果处分了支流,一滴一滴落在地面。
一个清脆的巴掌扇在他脸上,登时出现红痕。
金簪被柳安予用力扔远,好在伤处不深,疼痛许能让顾淮清醒一点。
顾淮是个疯子。
他僵在那里,发丝散落,破碎又狼狈。
柳安予惊魂未定,回神时掰过他的脸,强迫顾淮与自己对视,眸中怒意滔天。
“我让你死了吗!”她冷声怒斥,“你现在又在演什么戏码?既然你要做狗,那就俯首帖耳给我装好了,死不死,不是你说了算!不是要和我成亲吗?把我原本的夫婿赶走了,现在还想再杀我一个夫婿吗?”
柳安予的目光寒气逼人,犹如数九寒冬河面坚冰,纤弱的身形却是位处高位,让人不自觉地臣服。
“柳安予,你可怜可怜我。”
他微仰下颌,那张本就出尘俊逸的脸上挂着泪痕,流露出几分凄哀,他勾唇惨淡一笑,颤抖的手握住她的皓腕。
他不可抑制地染上哭腔,紧张、焦虑、吃醋、失落......好多种情绪杂糅在一起,让他的心脏泛出尖锐的抽痛。
他好害怕,好害怕失去她。
他怕柳安予知道他的真面目后就再也不理他,他怕柳安予真的会嫁给大殿下。
那日铜镜中,他颈边的血痕,犹如一把悬而未落的刀,日日横在他的头顶。
她染了蔻丹的指甲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白痕。
他好像知道自己长了一张不错的脸。
柳安予轻笑,“可怜你干嘛?”她慢条斯理地放开手,推开错愕的顾淮,走到不远处捡起金簪。
转过身,骤然将人抵在墙边,冰冷的簪尾对准伤口。
下划。
“啊——”顾淮不可避免地惊呼出来,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登时青筋暴起,忍不住地喘.息。
他靠在柳安予的肩上,疼得战栗,柳安予却还在划,用尖细的金簪在他心口处刻了一个“予”字。
刻完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明知他是一条随时都会咬人的疯狗,可柳安予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伴着窗外滴落滑下的冰冷雨珠,吻住了他的唇。
将他的疼痛,他的泪水堵在唇瓣,猝不及防却如暴风雨一般来势汹汹,贝齿狠咬,血腥味在舌尖蔓延。
带着血腥的疯狂的吻,渐渐加深,舌尖缠绵,心脏的刺痛一阵一阵侵蚀着他的神智。
好巧,柳安予也是个疯子。
一吻完毕,嫣红的唇瓣分离牵出一条银丝。
柳安予的指尖不动声色地按住他的命脉,低声轻言。
“顾淮,要么装一辈子,要么你死。”
顾淮轻轻喘气,心脏漏了一拍。
好像,完蛋了。
*
李璟怎么也想不到,他心心念念的妻,居然转眼间就成了与他相克的祸。
他捏着钦天监给出的结果,茫然地站在昱阳宫。
长公主长叹一口气,张口安慰他,“这八字不合,也不能强求......唉,只能说你和安乐之间,有缘无分。”
“有缘无分......”李璟攥紧那张纸,眸子阴沉到可怕。
“殿下。”巧莲小碎步移到长公主跟前,看了眼李璟,欲言又止。
“怎的了?”长公主瞥了一眼她,看出了她的顾虑,随意地挥挥手道:“没事儿,你大胆说,怎么了?”
巧莲一诺,福了福身,犹犹豫豫地回道:“回殿下,顾御史在外求见......好像,也是来提亲的。”
“嗯?”长公主登时诧异起来。
本想打发了李璟出去,不料巧莲的话全然落在了他的耳朵里,便说什么都不肯走。
无奈,长公主只能硬着头皮赐座,宣顾淮进来。
顾淮端着礼物进来,目光扫到李璟时眸光闪烁,却还是礼貌见礼。
长公主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顾淮,见人规规矩矩,容止端净,顿时满意地点点头。
“顾御史,怎么有心思来昱阳宫探望本宫?”长公主微微挑眉,明知故问道。
顾淮将手中金丝楠木的盒子交给侍候在一旁的巧莲,连忙拱手回复,“回殿下,微臣带了一份薄礼,还望殿下喜欢。”
等巧莲将盒子呈到长公主面前,顾淮才继续方才的话,“微臣倾心郡主,却也知道,郡主最依您。养育之恩大过天,微臣想求娶郡主,定然是要先来问过您。”他为人文质彬彬,一番话夸到了长公主心坎里。
长公主顿时眉眼带笑,却还是故作矜持,先开了木盒瞧瞧。
只见里面是两样东西。
一个是眉目慈悲、通体透亮的坐莲玉观音,眉心一抹红,是玉料天然的颜色。
玉观音好找,眉心藏红的料子却不多见,长公主拿起来细细瞧看,啧啧惊叹。
另一边放着一把折扇,长公主欣赏了好一阵玉观音,才将将放下,拿起折扇,折扇绢面一展,上面是熟悉的字迹。
“这是......安乐写的?”长公主讶异问道。
李璟意外地抬起眸看去,他眼神颇好,自然也熟悉柳安予的字迹,认清后下意识攥紧手,指甲嵌在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痛。
“正是。”顾淮微微一笑,“郡主想着殿下,这几日在抄写佛经,听微臣说要来拜访,特地将自己写得最好的一篇裁下来做扇。听闻殿下入了夏总是挨蚊虫叮咬,郡主心疼,用的绢布浸了好几天的驱虫草药汤,晒干了之后才写的。”
“殿下日日拿着扇,既抵挡了夏日酷热,又能驱蚊虫。”
“她是个好孩子,总想着本宫。”长公主眼眶湿润,抓着扇子爱不释手。
同样也听懂了顾淮的意思,连着扇子一起送来,就是表明他来提亲,是柳安予准许过的,如此,长公主自然也不会过多为难顾淮。
顾淮的父亲翻案,自然便不算是罪臣之子,又是新任的监察御史,探花出身,虽不比李璟身份尊贵,却也是前路一片光明灿烂。
柳安予嫁过去,也不怕被委屈。
再者,长公主先前答应过柳安予,要她自己选。
拉上李璟属实是长公主着急,她那时以为柳安予没有心上人,怕是在拖延她,便连忙挑了个最可心的。
如今既是八字不合,长公主自然也不会强求。
柳安予有自己喜欢的就好,长公主抬眸看了看李璟沉沉的脸色,又转向笑得如沐春风的顾淮,不禁心里感叹。
傻丫头,就知道给自己挑个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