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眸中攒了火苗一般,眸如冷箭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女子明眸皓齿,身着朱红宫缎锦衣,款款行来、步步生莲。
“安乐郡主觐见——”
她是画卷中唯一一点亮色,闯入灰暗色调的朝堂中,落在众人眼里,直到御前。
柳安予覆手叩礼,朗声道:“臣女替家夫,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琰的眸子阴沉如要杀人一般,狠狠瞪着柳安予的侧脸。
好你个顾淮,竟敢耍我?!
柳安予像是没有注意到李琰要吃人的眼神,规规矩矩地替顾淮领了圣旨,站在了顾淮应该站的位置。
早朝很快结束,柳安予步履匆匆想快点赶回府,却被李琰朗声叫住。
他佯装闲聊拦住她,笑容和蔼压着声说话,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友善,只有站得离他最近的柳安予,听得到他话中的阴狠毒辣。
“酒是顾淮要给的,送李玮出京也是他的法子,他好大的能耐,借刀杀人,送自己擢升。”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柳安予,眸中阴鸷可怖,“郡主也知道是不是?你们夫妻二人一体同心,还真是给本皇子演了出好戏。”
“南省的戏班子不招顾淮可惜了,他模样生得这么好,戏也好,若是去唱戏定能成角儿,说不准到时本皇子还要重金求他在宴上演。”他言语中羞辱意味明显,缓缓拧了拧手指上的扳指,步子不紧不慢,刚刚好跟上柳安予。
他挡在柳安予身前,柳安予不好推开他,步子跟着柳安予的速度走,让柳安予一时也无法超越,就此僵持下来。
柳安予闻言面若含冰,胸膛燃起一簇火苗,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嗤笑道:“二殿下这么喜欢看戏,方才在朝堂上,还没有看够吗?”
李琰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和蔼神情不在,眼中愠色渐浓。
柳安予还在说。
“家夫能给您留几分薄面,那是家夫礼貌,可我柳安予不同,我最不礼貌。”她冷哼一声,顿了步子直视他的眼睛,“若非是您,他何必置之死地而求后生?他的折骨伤痛,于身于心皆是拜您所赐,您敢说,今日若是他没有提前将秫香馆一案交代完,没有借七殿下请功,您不会杀了他?”
柳安予转过身子,眸含霜雪般,带着淡淡死寂和显然的挑衅,“顾淮戏耍您,只是他求生的小把戏,远不及二殿下您的狠毒。”
“皇上已允我代行顾淮职责,为秫香馆一案善后,这次,我不会让您再插手分毫。”
她眼眸森然,毫不避讳地直视他阴沉的眸,直到身后来人赶上。
“安乐妹妹!”李璟小跑着到她旁边,看了一眼李琰微微颔首,眸子一转,转头挡在二人中间,笑得和善,“是二皇弟啊,怎么了,是方才的圣旨有哪句没听明白?想来问问安乐妹妹?”他讶异地看向李琰。
他宽大的袖袍挡住柳安予,只一眼,他便猜出她在遭受为难。
李琰的脸色顿时精彩起来,红一阵白一阵,咬牙道:“皇兄这话就不太中听了,皇弟这也是关心顾指挥,特来问问他伤势如何,这皇兄这是......?”他不怀好意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看得柳安予恨不得当即一个巴掌甩过去。
“巧了,我也是来问的。”李璟当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听闻顾指挥被庭杖打断了脊骨,二皇弟还请了张太医去,但我记得那时他才刚出事。事发突然,二皇弟你是未卜先知,还是......”李璟笑得温良,却顿时堵住了李琰的话。
“哦对了,六妹妹也被打得挺惨,怎么不见二皇弟你去看望看望六妹妹......”李璟一捶手,好奇问道:“如今也是追着安乐妹妹问,二皇弟对顾指挥是真的上心。”
李琰哑口无言,好在李璟也给他留了几分薄面,又闲扯了几句,李琰狼狈离开。
“可算走了。”柳安予轻哼一声。
李璟被这么鲜活的柳安予引去目光,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良久,快要被发现时,敛眸看向别处。
“你,最近还好吗?”他嘴唇嚅嗫,再没了方才妙语连珠的样子,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一句。
柳安予没直接回答他,看了眼他刻意回避的眸,缓缓开口,“还好。”
“听说北街的糖水铺子新出了一种冰糖枇杷饮,大殿下若无事,不如陪我走一遭尝尝罢。”
李璟蓦然抬头,只见她无奈一笑,“怎么,做不成夫妻,连兄妹、朋友也都做不成了吗?”
“不,不不不,不是!”李璟忙道。
他垂下头想了片刻,才垂袖抬起脸,温和地笑了笑,“你叫我,我总归是要去的。”
“走罢安乐......妹妹。”李璟侧开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对视片刻,倏然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柳安予背着手勾起唇,神情傲娇地迈开步子走。
她走在前面,身姿袅娜,原本垂在腰间如瀑的乌发全部挽起,梳成已婚妇女的样式,斜斜插着两支玉簪。
李璟也识趣地没有走近,两人隔着两三步远的距离,她走一步,他跟一步,像儿时柳安予跟着李璟后面走。
回忆是吞人的恶兽,不肯遗忘的人就是它的目标。
细碎的阳光撒在柳安予身上,显得她的衣裳更加夺目,朱红的颜色衬得她肌肤如白瓷一般,发髻挽好,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
李璟合袖亦步亦趋地走,右手藏在袖子里,一遍遍摩挲着腕上手串上那颗紫金砂珠子,莫名心安。
十一岁的柳安予会跟在李璟身后哥哥、哥哥地叫,但十七岁的柳安予不会。她步子从不迟疑,一直朝她想去的地方走,唯一的坏处就是——
她从不回头。
无论是从哪种意义上来说。
“大殿下最近还好吗?七皇子一走,京中的局势便明晰了许多。七皇子的事情,还有不少可利用之处。”她搭着李璟的手上了马车,转头吩咐车夫,“劳烦您,先去趟大理寺。”
“去那做什么?”李璟虽疑惑,却还是跟了上去。
“去放芙蓉。”柳安予低头整理着袖子,头也不抬地温声回道。
“七皇子要芙蓉安然无恙地走出大理寺。”
“他不是养了妓子吗?叫......百合?怎又跟芙蓉扯上关系了?”
“其实,我们都被他骗了。”
柳安予蓦然开口,望了一眼怔愣的李璟,敛眸陷入沉思。
“从一开始,他养妓子的事情暴露,他就已经想好对策了。”
“柏青只跟我说是百合假孕,但我猜,还有一层意思柏青并没有意识到——”
“芙蓉才是他养的妓子。只是,有没有孩子,就要亲自问过芙蓉才知道了。”
“到了。”车夫恭敬地叫了二人。
柳安予和李璟并肩走近大理寺,他们站在牢门前,看见芙蓉身姿曼妙,用薄纱遮盖住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神情恍惚。听到声音时,痴痴抬起眸,看向柳安予。
“七殿下呢?他不要我们了吗?”
第38章 38 送别(加更)
“七殿下意欲谋害皇上, 赐了黥刑,流放蛮夷。”柳安予亲手解开牢房的锁链,声音淡淡的, 扶着牢门看向她。
芙蓉怔愣片刻, 眼中蒙上一层水雾, “不,不是他。”她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 洇湿衣襟。
芙蓉踉踉跄跄站起,双腿跪得发麻,身上薄薄的纱料再也掩盖不住明显的小腹。
“安乐郡主,奴求求您。”芙蓉泣不成声地跪在安乐郡主面前, 抓住她的裙摆,“秫香馆, 真的与他无关, 是奴,是奴要卖那些东西。”
“不要再说了。”柳安予立即喝止住她,手按在她的肩上微微用力,眸中情绪复杂, “我已为你写了无罪证词,老鸨强.迫你卖身,与七皇子勾结残害百姓, 明日弃市斩首。此案已经了结, 不要......再继续说了。”芙蓉常年与人打交道, 在京中达官显贵之间虚与委蛇,怎会听不懂柳安予的言下之意。
她哑声片刻, 看向柳安予如霜的眼眸,脸色惨淡, 神情有一瞬间的茫然。
“我已为你联系好百合,她攒够了银两,将你们二人的籍契都赎了回来,出了大理寺,从此就是自由身。”柳安予微微拧眉,“不要再牵连进来。”她言语虽冷却也能品出点暖意,但这点暖意,还不足以让芙蓉的心热起来。
她像被丢弃的孤燕,失去庇护,趋暖向南,一去不可还。
“七殿下,什么时候走?”她张了张口,眼眶湿润,只剩固执的气音。
柳安予轻轻叹了一口气,“今日午时,为了避免百姓暴动,从北街绕小路走。”
“奴能去送送他吗?七皇子待奴有恩,奴想送送他。”她卑微地伏在柳安予脚边,泪眼婆娑哀求。
柳安予与李璟对视一瞬,无奈点头。
“正巧我们也要去北街,就捎上你一段路罢。”李璟温声道。
*
正午的太阳毒辣,日光染金层云,空气都渐渐灼热起来。
李玮手戴镣铐,被刺得睁不开眼,静静仰头望着不可视的日头,简陋的囚服沁汗贴在身上,蝉鸣吵得人生厌。
“七殿下!”芙蓉突然从后面叫住他。
李玮身躯一震,惊诧地回眸,看见芙蓉衣着凌乱,跑得气喘吁吁,刚想开口却意识到脸上的墨字,下意识抬手遮挡,镣铐磕碰发出声响。
“别过来!”
旧情难抑。
芙蓉的目光迅速扫过他面上墨色的屈辱印记,刀锋从他娇生惯养的面庞上刻下痕迹,他消减许多,芙蓉也是第一次看清他眼。她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抓住,心痛到难以言表,热风吹起她脸颊上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在她奔向他的路。
“七殿下,您看看奴。”她声音发哑,颤抖着手想去触碰他的伤痕,却又害怕触疼他,悬在半空只顾泣泪。
柳安予和李璟待在不远处看着,目及镣铐,柳安予心尖微颤,想起了慎刑司的顾淮,不忍地别过脸去。李璟与她方向相悖,看着二人分别,心中五味杂陈。
“你来作什么?”李玮恨铁不成钢地掩面训她,“这时候,就不要和我牵连上!如今我已是戴罪之身,与妻和离,与家反目,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回来,你来送我,除了徒增伤心,还能有什么?”
“殿下不要说气话。”她跪在李玮脚边,含泪摇了摇头,抚上自己的小腹牵出一抹苦涩的笑,“殿下,芙蓉也有孕了。”她还不知百合是假孕。
李玮登时噤了声。
三年前,芙蓉和百合一对姐妹,被人牙子卖到怡红院,那日是他醉了酒,摘了芙蓉第一次挂上的花牌子。
酒醒之后,李玮头痛欲裂,转眼看到吞药自伤的芙蓉,在角落中眸子惊恐地看着他,身上青青紫紫被昨夜醉酒的他折磨得不成样子。
李玮实是无心之举,连忙给她灌水催吐,将那伤人的药丸吐了出来。
也是那一天,他解下外袍披在她肩上,无奈叹息,说会对她负责。
他赎下了她,在京中买了一处院子养她。
起初芙蓉以为他是为了她的身子,日日如惊弓之鸟。不料李玮根本对她不感兴趣,处处守礼,给她置办一些常用的物什,偶尔给她带点胭脂水粉,此外,并不再来。
后来芙蓉才打听到,他是当朝七皇子,母族显赫,还娶了怀平侯之女做正妻,二人恩爱有加,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而她,只是李玮平顺的一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罢了。
直到李玮起了异心。
他在江州弄出“匪患”的假象,实际是由自己的私兵假扮,寻常手段,自然不足以解决。
二皇子李琰得知匪患,顺水推舟,叫自己的党羽在朝堂上公然支持左相,在皇帝的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只需小小的推波助澜,就让皇帝按捺不住心思,动手削去左相臂膀。
二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拉拢朝臣。
李玮比李琰先起反心。
他将江州成瘾的毒物掺到烟、酒里,制出劳什子神仙醉、神仙卧,运至京城,也是这个时候,芙蓉主动提出帮忙。
她扮得美艳动人,特地去学了莲鼓舞,次次摔倒,足尖磨血,才将此舞学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