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宜好歹有皇后,可以召太医来诊治。
柳安予倒是能求到长公主那里,只是, 她不愿意。
她还穿着去慎刑司的那身衣裳,银素裙摆染着顾淮的血, 如今已经干涸显出褐色。
“郡主, 回去换身衣裳罢。”青荷心疼地看着自家郡主,轻声道。
她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四肢已经发麻,恍惚地看着紧闭的门, 唇瓣嚅嗫,却发不出声音。
她缓了许久,眸子泛冷, 才吐出一句, “......我在这, 再待会儿。”
旁边萧氏躲在顾明忱怀中掩帕低泣,顾潇潇无措地拍拍她的背安慰着, 回眸担心地看着佯装镇定的柳安予。
顾淮的哀嚎声已经渐渐变弱,医师一窝蜂从房间里涌出, 看见柳安予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她试探地踏出一步,神色平淡,眸底的情绪却骗不了人,死死盯住他们,眉梢尽是疏冷。
为首的医师上前,拱手行礼,“郡主,我们已经尽力了,这皮肉之苦好治,断骨却难医。”
明明是酷夏,她站在那,却觉得四肢百骸俱冷,脑中嗡鸣一声。
“断骨......”柳安予唇瓣翕张,眸中出现一丝茫然,怔怔地念着这两个字。
“郡主!”青荷连忙扶住险些失力的她,神色焦急。
“我们定了个方子,外敷内服,皮外伤养个几月,大抵无事。但他的断骨不可耽搁,时间久了,这皮肉都会鼓胀,每每疼痛宛若凌迟。”医师长叹一声,“我等学艺不精,无法医治,除非......太医院的张太医来。”医师给顾府指了条明路,“他有一个家传的本事,接骨塑骨,举世无双。”
“或许,有一救的可能。”
所有人都看向柳安予,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有柳安予,才有机会求到张太医面前。但无人开口,顾淮受刑,是为了李淑宜考女官,他明知柳安予对女官的渴求,也对李淑宜故意恶心柳安予的心思心知肚明,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于情于理,都不该让柳安予去求。
柳安予吐出一口浊气,顿了顿,“让我去见见他罢。”
众人为她让开了一条路,她迈开步子,双腿发麻差点踉跄倒地,青荷眼疾手快扶住她,短促地惊呼了一声“郡主”。她伸手推开青荷搀扶的,双肩颤抖,缓缓直起身,“不必。”一步一步,走到屋里。
顾淮趴在榻上,身上已经涂了药,疼得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唇色苍白,看到柳安予时瞳孔骤缩,忍着痛颤抖地去拽薄被,想要遮盖住自己的身躯。
“别动。”柳安予连忙叫他,视线与他在空中交汇,背着手关上了门,屋内顿时寂静下来。
顾淮果真不动了,僵硬地将半张脸埋在臂弯里,不敢看她。
她走到床边,眸子扫过他被纱布层层包裹的身躯,最后,落到他的耳尖。
“顾成玉,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柳安予坐在他床边,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要......看我。”他声音沙哑,将整个头彻底埋下去。
“呵。”柳安予气得轻笑一声,“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乎什么脸不脸面了。”她的话犹如冰锥,狠狠刺进顾淮的心里。
“为什么落下把柄?明明以你的细心程度,即便做了,也不会叫人抓住。”她看向顾淮,“还是以那么拙劣的漏洞。”
“还有。”
“为什么要帮李淑宜?”
柳安予的问题像炮仗一样扔出来,她的心已经碎成几瓣,却还是固执地,想要顾淮的一个说法。
“为了她,折断脊骨,值得吗?”她声音轻若叹息,带着明显的哭腔。
顾淮听出不对,顾不上身体的疼痛,登时回头,蓦然被柳安予眼角的泪珠刺痛。
除了身体上的疼痛,柳安予几乎很少因旁的落泪,这是第一回在旁人面前,仅是心痛难抑,便倏然控制不住泪水。
顾淮下意识伸出手想为她拭泪,对上她紧蹙的眉下欲泣泫然的眼,雾蒙蒙的,宛若剔透的碎晶,失望、受伤、决绝,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交织。
他手指瑟缩,终究还是没有贴上她的脸颊。
“不是为了她。”顾淮脱口而出地辩解。
他纠结的神情落在她眼中,带着自责和心疼。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两人之间好似筑起了一堵带窗的围墙,可望,却不可及。
柳安予嘴角噙起一弯苦笑,忽然也不想知道答案了。
她扶着膝盖起身,宛如两人初见分离时那般,脊背生出冷寂,她清寒的眸子泛冷,收起眸底蕴藏的情愫,“顾府抄家那日,我记得我同你说过,人折了骨,就再难塑了;聘雁死的那晚,我说你要么装一辈子,要么你死。”
“这些话,你权当我在说笑吗?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你有没有把我真正当成你的妻?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没有半点考虑过我?”
她顿了顿,唇角压成凉薄的直线,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不要辱没先生、也不要辱没我,更不要辱没我心中的那个玉玉。”她死死盯着他,眼眶泛红,轻轻地摇了摇头,“顾成玉,你真的是一个很烂的人。”
她决绝地转过身,脊背笔直,门咣当一声关上。
顾淮的手停留在半空,好似要抓住什么,僵直片刻如死尸般垂落。
柳安予平缓着呼吸,调整情绪,眼角薄红却骗不了人。
不等众人上来询问,青荷冲上前去挡住众人的视线,眉眼间全是担心,忙道:“郡主!我们回去,回去换身衣裙罢。”
“......好。”柳安予声音微颤,面上波澜不惊,轻轻应了一声,伸手搭上她的胳膊。
可只有青荷感受到了手臂传来的力度,知道她心底的崩溃与挣扎。
青荷忍住泪,“郡主,走。”
两人拨开人群,没人再敢追问。
“张太医到——”
门口突然传来声音。
萧氏喜出望外,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所有人一窝蜂地拥过去,连忙将人请进屋里,独留柳安予身形落寞地停在旁边。
只等张太医火急火燎地进了屋,一个身着墨绿色压纹袍子的人信步走来,见到柳安予挑了挑眉。
“安乐郡主,久仰大名。”李琰噙着笑吊儿郎当地打着招呼。
柳安予顿步,抬眸看见他自信的嘴角,突然明白了顾淮的意思。
她轻蔑地笑了笑,搭着青荷的手渐渐缩紧,“二殿下,别来、无恙。”
李琰走到柳安予身边,噙着笑,用仅仅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言,“想摆脱我?还没那么容易。”
柳安予几乎是看到他的一瞬间,就捋清了所有脉络,她眸如冷箭射向李琰的侧脸,嗤笑道:“那殿下就且等着。”
她微微颔首,甩袖离去,眸色却渐渐幽深。
李琰,今日他的辱,来日,定会百倍千倍地加于你身。
她轻轻蹭去脸上的泪痕,挺直脊背。
且等着。
*
顾淮一倒,秫香馆的案子便又没了抓手,李玮捏着顾淮给自己留的信,手臂青筋暴起。
【我知道,百合假孕,想要秫香馆,你离京。】
李玮本不想信。
但李琰已经按捺不住,他在朝堂上已经上奏求皇帝,把查秫香馆一案交由自己。
秫香馆绝不能落到李琰手里!
李玮咬牙,柏青站在他的对面,手心已经紧张到出汗,可面上却只能强装镇定,把顾淮教他的话学了个十成十,复述出来。
“怀平侯为什么不再追究?旁人皆以为,是您堕子求生。可百合两月前还在偷偷挂牌子接客,她难道不怕孩子胎死腹中吗?明明攀上了当朝七皇子,却还是在为自己攒赎身钱。您可别说,是为了给自己攒嫁妆。”柏青学着顾淮的样子冷哼一声。
“秫香馆能在京城落脚,不可能只靠一个老鸨和手无缚鸡之力的芙蓉。这么多神仙卧、神仙醉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进京城,到底是谁只手遮天?七殿下,您露出的马脚太多了。”柏青拱手笑道。
“他到底要干什么?”李玮冷声问道。
柏青上前附耳言语,片刻后退开一步,“我家公子希望您能将计就计,只要您一离京,我们自会保障秫香馆的安全。”
“我堂堂七皇子,怎会轻易听从你们指挥?”李玮冷笑一声,“好一个将计就计,可如今你已经告诉我了,就不怕我绝地反击?让顾淮彻底死在永昌的庭杖下!”
柏青此刻已经吓得脚底发凉,咬咬牙继续道:“那又如何?我们公子敢告诉您,自然是不会怕。如今,局已布下,临近收尾,您不配合,那便只有死路一条!”他硬着头皮,破罐子破摔般继续道:“不信您大可看看,是您死得快,还是我家公子死得快!”
李玮脸色阴沉的可怕,不相信自己被一个已经革职重伤的人摆了一道,却不得不应下,“好,好,我只有一个条件。”
“不止秫香馆,我还要芙蓉,我要芙蓉安然无恙地走出大理寺。”
柏青低着头,终于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生怕李玮反悔般忙道:“好!”
第37章 37 黥刑(修)
“这秫香馆是大案, 当日是无人可用,听了左相建议才选的顾淮,如今既然已经有人可用, 再加上顾淮现在......咳咳, 自然还是二殿下更为合适。”一大臣目光飘忽, 合袖平声道。
“欸,二皇子毕竟没有查案的经验, 不若让刑部的来......”旁边老臣捋了捋胡须,蹙眉反驳。
“顾淮就有查案经验了?!这不是查了这么久,也没个交代吗?”稍稍年青一点的文臣立马反驳,不屑地“嘁”了一声。
“要我说, 还是二皇子......”又一人弱弱回应。
朝堂上议论纷纷,但其中还是支持二皇子李琰继续查案的人居多。
李琰闻言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迈出一步上前, 拱手道:“父皇,秫香馆害人不浅,若是置之不理,岂不叫天下百姓寒心?不如让儿臣......”
“谁说, 秫香馆还没查完?”皇帝蓦然开口,冷眸凝视着臣子们,对底下人惊诧的样子十分满意, 他抬手动了动食指, 孙公公立马会意, 端出圣旨小碎步上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堂下登时跪了一排排, 垂首听着。
“七皇子李玮身为皇室子民,应以作则, 却自江州至京城暗度陈仓,为秫香馆提供神仙醉、神仙卧,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大肆敛财。甚而,将神仙卧带入宫闱,伙同太监小泉子意欲加害朕,其罪当诛!念父子恩情,赐黥刑,流放蛮夷之地,不得归京!”
听到这时,李琰的唇角已经压不住笑意,眸中尽是将李玮赶出京城的快感。
不成想,孙公公还没有说完。
“原监察御史顾淮查明真相,功过相抵,及时发现七皇子的阴谋诡计,救驾有功,特擢为都虞候,钦此——”
李琰登时诧异地抬起头。
“还不领旨谢恩?”皇帝语调斯理,抬了抬眉扫向门口处。
谁?谁领旨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