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瞬间,衣角被人拉住,顾淮像被遗弃的小猫,垂眸眼神受伤地咬唇,“......别走。”
柳安予最受不了他这样的神情,无奈叹了一声,回勾住他的手指,“不走。”她伸手拉来一个小凳,将食盒放到腿边,轻轻牵住他的手。
顾淮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了一场,他将半张脸埋进已经麻木的手臂里,只露出一双深情瑞凤眼,一点一点,描摹着黑暗中的柳安予。
“你今天,真好看。”他弱弱说了一句。
“去给你领圣旨,还不穿得体面点?”柳安予其实已经气消了大半,她知道,顾淮是在努力向上爬,只是每次的计谋都是孤注一掷,弄得自己伤痕累累。
以前,顾淮是一个人,可他现在不是独一个了,他布局前,就应该考虑柳安予的心意。
“你啊。”柳安予将方才路上买的平安扣手绳,细心地为他系好,“跟玉玉一个样,在我眼前装得乖巧,出去就打仗,弄得脏兮兮惨兮兮的,回来又委屈。”她说话絮絮叨叨,却不令人生厌,专心将平安扣摆正位置,红绳挂在他手腕骨节处,衬出几分生气。
“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你,不要再生我气。”声音很轻,带着讨好之意。
柳安予手上一顿,心尖微颤,回过神来轻哼一声,“谁信你。”
她低头帮他戴好,抬起眼,却发现顾淮一直盯着自己看,眸中还留着未收起的爱恋。
顾淮低头认真欣赏着腕上的平安扣,歪头,声音带着点欣喜,“给我的?”
“嗯,回来路上看到,随便买的。”柳安予见他乐呵呵的,红着耳根忍不住补充,抬手将他袖子往下拽拽,盖住平安扣,“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罢了。”
顾淮却眼尖扫到了柳安予皓腕,抿了抿唇,歪头亮着眸子,“跟郡主一样的?”他心中淌过一丝暖流,声音低哑,像是蛊惑人的漂亮狸奴,“谢谢,我很喜欢。”
他怕柳安予不信,一字一顿,很珍重地又重复好几遍,“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两人的目光对视,他眼中爱意明显,像罐中的蜜糖,甜蜜融化在眼神里。
“哦!”柳安予害羞地别开脸,眼神扫到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不由得心软,怜惜地轻声问道:“还疼吗?”
“不疼了。”顾淮轻轻摇摇头,拽了拽她的衣角安慰她,“张太医来看过了,只需两三个月,便能痊愈。”
“对不起,我应该快点好,倒叫你看着伤心。”他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指尖,只敢露出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声音闷闷的,“你骂骂我,或打打我,会不会好受一点?”
他今天已经道过很多次歉,听得柳安予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气得她伸手狠狠弹了一下他的眉心,看他痛得脸皱皱巴巴,顿时心情好了起来。
“顾淮。”
“嗯?”
“平平安安,圆圆满满。”柳安予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心脏跳动的声音就快盖住她的声音,顾淮将头埋得更深,鼻子微酸,声音闷闷地点头,“嗯。”
柳安予推开窗子,余晖洒金。
夕阳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
她打开食盒,端出给他带的那碗冰糖枇杷饮,一勺一勺喂给他,两人一问一答。
“今天天气不错,夕阳可美了,等你伤好,我们一起去北街逛,再散步看夕阳回家。”
“好。”
“你擢升为都虞候,等你走马上任,第一月的俸禄记得上交。”
“自然。”
“大殿下要办学堂了,还设了个女学堂,若是皇上同意,过些日子我就去教书好不好?”
“不好,大殿下不好。”顾淮蹙眉垂下眼去,委屈巴巴,“见不到你,我会在屋里伤心欲绝,郁闷而死的。”
“嗯?”柳安予挑眉,没好气地点点他的脑袋,“我只是在通知你。”
柳安予又往他嘴里怼了一口,这一口匆忙,糖水顺着勺子滴到他的下巴,他伸出小舌舔.弄,灵活地像是花烛夜那日吃樱桃。
“那你教完书回来,记得来看看我。”顾淮嘴唇红润,口津渡在唇瓣亮晶晶的,眼尾微挑,像水嫩诱人的枇杷果肉,“我也要郡主教。”
第41章 41 入宫
“你这是什么姿势?”柳安予的手支着头, 见他的样子感到好笑,她刚翻了一页书,抬眸便看见顾淮卯着劲儿地伸长脖子看她。
顾淮连忙缩回来, 微微鼓起脸颊像小孩子撒娇, “你看的什么?我也要看。”
柳安予见状, 依着他伸手将小案往床边推了推,紧贴着床沿。她坐得很近, 近到顾淮一伸手就能勾住她垂下的半缕发束。
柳安予很喜欢读史书,尤其喜欢《春堂泰安史》这本,它由左相年青时整理编撰,耗费数十年光景, 是其成名之作。
也是由这一本,柳安予第一次接触到女训之外的天地。
记忆最深的, 便是里面一位姓洛的女将军, 四处征战,捍卫国疆。左相写到这一处时,翻遍古籍,其中对她不过寥寥数语, 但他寻访民间,却发现各地都或多或少建过这位女将军的庙宇,在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中, 左相将此人的生平拼凑完整。
《春堂泰安史》刚刚撰写完的时候, 有人指出这位女将军所支持的典籍太少, 甚至质疑她的存在。是左相力排众议,坚持将她录入《泰安史英雄名录》中, 还留下了四字评语——
彪炳千秋。
“我怎么记得,你已经看过好多遍了。”顾淮歪头温声问道。
“是看过很多遍, 但还是喜欢。”柳安予耐心回答,指尖抚过上面的字迹。
他伸手勾出她的一缕头发,颇有兴致地低头捣鼓,她视若无睹地专注看书,他则专注看着她。
蜡烛静静燃烧,映着她的脸。
青荷敲门咚咚两声,听到回应,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怎么了?”柳安予瞥到顾淮安静的睡颜,下意识放轻声音转过头问她。
“大殿下遣人送来的信,要奴婢一定亲手交到您手里。”青荷轻声回应,蹑手蹑脚走到柳安予身边。
柳安予疑惑接过,挥挥手遣散青荷,她拆开信照着烛光字字句句看完,虽在她意料之中,可当真的得知消息时,她的心情还是难受到无以复加。
【父皇同意办学堂,却不同意办女学堂,言其学力尚浅,但你不必过于忧心,明日我再奏一回,勿念。】
日头将落,柳安予伸手解开顾淮编的乱七八糟的头发,看着顾淮双眸紧闭,心中泛出淡淡的惆怅。
她忽然心思微动,将书合上,扶着膝盖起身。还未燃尽的蜡烛被她轻轻吹灭,屋子里顿时昏暗起来。
柳安予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双眸完全适应黑暗,她手指摩挲过顾淮的手,轻轻帮他掖好被角。
她拉开房间暗格,将顾淮的都虞候腰牌揣在怀里,留恋地看了顾淮一眼,转身,拉门离开。
直到柳安予的脚步声消失得无影无踪,榻上那人才缓缓睁开眼,盯着柳安予离去的方向良久,垂眸将脸埋进被子,汲取温暖。
离宫禁还有两个时辰。
红墙黄瓦,飞檐翘角,黄昏渐渐笼罩着京城内外,月影渐显。
北街的夜市卖得正欢,一路灯火通明,人流络绎不绝,漆面长靴踏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浅灰的脚印,转眼间便被其他人踩乱。
东直门巡视的守卫渐渐疲乏,偶有几个靠门休憩,只等两个时辰一过落锁换班。
“殿前司将虞候柳安奉都虞候之命,入宫面圣。”只见一个颇为清瘦的男子站在守卫面前,声音沙哑,抬起都虞候的腰牌。
守卫登时来了精神,甩甩头接过腰牌,刚起了一丝怀疑,腰牌便被柳安拿走。他将手中的两瓶烧酒塞到守卫手中,压低帷帽笑了笑,“刚从北街过来买的,沁宣斋上好的烧酒,正好,给几位小哥尝个鲜。”
几个守卫对视一眼,再转过来时笑容明显柔和许多,“这多破费......成,你进去罢,宫禁之前记得出来。”
“哎,好。”柳安笑了笑,大步流星就要过东直门,手刚碰上漆红的大门,便被守卫叫住。
“等等!”
柳安脊背僵直一瞬,面色如常地转过身压声问道:“怎么了?”
守卫怀疑的眼神扫过他的帷帽,“你的帷帽摘下来,我们看看。”
柳安迟疑了一下,还是摘了下来,只见一张略显青涩的脸露了出来,眉眼凌厉,颇有少年意气。
守卫看着这张脸只觉得陌生,感叹了一句年少有为,就挥挥手让柳安进去了。
柳安“哎”了一声,戴好帷帽,踏进皇宫。
厚重的宫墙自他身后延开,文德殿的屋脊瑞兽栩栩如生伫立着,他的步子踏在驰道上,两旁青松郁郁葱葱。
“皇上,殿前司将虞候柳安,奉都虞候顾淮之命前来觐见。”
“柳安?朕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皇帝产生一丝疑虑,却还是挥挥手,“见。”
陌生的“柳安”踏入殿门,大跨步走上前挺直脊背,跪地。
他从脸上撕下一层皮肉,登时露出真容。
柳安予顶着皇帝要吃人似的目光,俯身行礼。
“臣女柳安予,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茶杯砸到她手边,滚烫的茶水四溅,烫红了她的手背。
只听皇帝咬牙切齿地斥责,“柳安予,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却见柳安予跪得更加虔诚,不再压着声音,开门见山朗声道:“臣女,恳请皇上,恩准天下女娘入学堂学习。”
“好,好啊,朕早上刚驳的折子,你晚上就知道了,柳安予,你倒是神通广大,消息灵通啊。”皇帝冷笑一声,手掌压在金漆雕龙椅上,“你一个女娘,女扮男装,假冒官员,闯入宫闱,你死八百个来回都不嫌多,顾淮竟也纵着你?!”
柳安予顿了顿,答道:“顾淮他还不知道。”
“他缠绵伤榻,动弹不得,是臣女暗将腰牌偷了出来,换了行头骗过守卫进来,皇上要罚,就罚臣女罢。”柳安予掌心开始出汗,心尖微颤。
她并不是不怕死,只是生死之前,她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去守护,她的信仰、她的抱负......桩桩件件都比她的性命更为重要。
“好好好。”皇帝气得连说了三个好字,他口干舌燥,接过孙公公递来的新茶杯灌了一口,眯起眼睛看起来蕴藏危险,“朕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你,若你说不出什么,出了文德殿,你便是一具死尸。就是长公主和燕王齐齐来求,朕也绝不会放过你!”
“谢皇上恩典——”柳安予指尖颤抖,头皮发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屈身为女娘求一条出路。
古往今来,女子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逐渐走出,血溅登闻鼓,泪洒朱雀台,终于在男子横行的时代里,争出了一条“女官”的路,皇帝以为,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但柳安予觉得不是。
女官六局二十四司,从文件宫印、礼仪起居、服侍用具、膳食珍馐......各类管来,不过是从主母管的一个小院,换成了皇宫这个大院,虽为女官,却并不能为生民言、为万事开。
再论选拔方式,虽有民间采选、宫女晋升等项,却录之甚少,反倒是家族势力愈发雄厚的官女子,大批大批地录入宫中。
反观男子,寒窗苦读虽苦,却有一个真真正正改命的机会,入翰林,擢学士......柳安予不是要求女子做了官,就一定要在朝堂上占去什么,胜男子什么,她只是想证明,女子未必比男子差。
她要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
“皇上说,女子学力浅,可天下没有一处教女子,何为儒家十三经?何为孔孟?男子出生,先学的启蒙之物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物;可女子出生,无非穷极一生学《女训》、《女诫》、《女则》、《女德》四书,自男子会拿笔时便会拿绣绷,自男子会临帖时便会弹素琴。”
柳安予娓娓道来,语气平缓到像在讲别人的事,可她知道,她轻描淡写的几句,就是天下万千女子的一生。
她抬眸温声答,“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女子有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不知皇上有没有发觉,女子所学,不过附庸风雅、日后供人取乐之术,倘有一天,身临祸患,甚至毫无庇身之用。”
“臣女命好,生在富贵家,可也不过比旁人多读了几卷书,到头来说出去,旁人只会记得臣女是谁的妻、谁的母,并不会记得臣女是谁。臣女尚且如此,平常人家的女娘又会如何?她们好些至死都不知自己闺名的笔画几何,出自何处,如此草草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