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曾在轩窗外求学,刮风下雨不曾歇过一日,深知求学之苦。不知皇上是否看过臣女的文章?字字句句,臣女自诩不输男子。如今,臣女只是想为后世的女娘,求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臣女想让她们有和男子同样的机会,哪怕如您所说,‘学力尚浅’。”
她言辞恳切,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
“臣女愿教。”
第42章 42 赌局
“说得倒好。”皇帝眉宇间透出一点兴味, 轻飘飘地赞了一句。
他的指腹摩挲杯沿,又将茶一饮而尽,却仍不觉解渴, 烦躁地拽了拽衣襟,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顿了顿道:“可教学一事,岂是儿戏?哪有那么多机会给你去试, 倘若不成,不是白白浪费财力物力?”
柳安予对这句话好不意外,她低垂着眸,很快给出回应。
“皇上愿不愿意同臣女一赌?”
“赌?”皇帝支着下颌, 挑眉来了兴趣,“怎么赌?”
“皇上不信臣女, 无非就是落在女子‘学力浅’这三字上, 那大可来比一比。”柳安予端端正正地俯身,温和宁静的脸上毫无惧色,“同时开设两个学堂,男子一间, 女子一间,招适龄的少年少女若干,各自教习三月, 由您亲自出题考核, 就按会试的标准来。”
“倘若, 女子考过了男子,您就准许臣女兴办女学堂, 且允女子科考,同男子一般入仕登科。”她的提议惊世骇俗, 旁边孙公公嚇得连忙跪地擦汗,她却不卑不亢,声音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倘若臣女的学生输了,女学堂就此作罢,臣女也愿意削去郡主名号,贬为庶民,发配远疆,此后再不入京。”
“如有违背,愿受凌迟之苦。”
她轻轻握住自己的手腕,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望向上座的目光坚毅决绝。
皇帝似乎也被“凌迟”二字震住,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凝视着这个初为人妇的青涩女娘。
柳安予甘愿赔上性命的一场豪赌,于皇帝而言,却像是一场玩笑。
他并不认为一个身居闺阁的高门贵女能翻起什么风浪,良久的沉默思考的,不过是倘若她真的死了,长公主、顾府、燕王等处都该如何交代。
他似乎认为这是一场必胜的局。
“你小小年纪,干嘛喊打喊杀的,你为人妻女,总要为家里考虑。”皇帝苦口婆心地劝告,毫不在意地吹了吹茶沫,神色从容,“凌迟二字......太重。朕,看得出你的决心,既你执意要赌,朕便顺水推舟陪你赌上一回,只是,朕还有两个条件。”
柳安予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轻蔑,却不得不低下头去,咬牙从齿间吐出语句,“请皇上赐言。”
“一则是,顾都虞候原为探花,已然熟知科考事宜,你办学堂,不得聘他为师。既你觉得女子学力强,从上至下,便都要请女老师教学,如有违背,朕不轻饶。”皇帝唇角噙着一丝得意,慢条斯理地又继续道:“二则是,无论赌局结果如何,今日你假冒官员,闯入宫闱,已然是错。但念你一百笞杖未愈,便缓期,择日罚你。”
皇帝微微思忖,眸中是上位者的从容,“就三月之后罢,胜负一分,你在你的学堂前,跪着,受笞杖三十,由慎刑司派人责笞,你可愿意?”他眸光锐利如剑,看戏一般落在柳安予身上。
柳安予顿了片刻,开口恭敬,“臣女,愿。”
不一会儿,孙公公就拟好了告示,皇帝抬起玉玺留下印迹,手指动了动,示意孙公公将告示递到柳安予面前。笔递到她手里,她趴在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清秀却带着风骨。
孙公公刚要躬身将告示抽走,却见她狠狠咬了一下食指指腹,盖上血指印。
血色鲜红,很快便殷到绢布下面,干涸变成深棕色。
柳安予退出去,路上不经意抬头,她看似恭敬的目光扫过皇帝身上金丝绣龙的龙袍,缓缓地,落到他被灯火照射得熠熠生辉的冠冕。
她青涩的面庞下,掩盖着难以察觉的野心,不动声色地盯着皇帝将茶水饮尽,不解渴似地将一壶茶水全都喝干,再静静,掩下眸底情绪。
*
对赌的告示贴在了楣板上,看热闹的人围着楣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长公主、李璟、燕王......递来顾府的信件不计其数,来问的小侍、婢女通通被拦到顾府门口。
柳安予照常将小案摆在顾淮的床边,铺开宣纸静静绘着,顾淮听着外面的喧闹,支着下颌看向柳安予的侧脸。
她不说话,顾淮便也不打扰她,所有恶意、不解都被拦在墙外,这里门窗紧闭,烛光闪烁,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柳安予感觉手臂发酸,才堪堪搁下笔。
顾淮顺势牵过她的手,稍稍用力为她揉着手腕,他瞥了一眼小案上的画,肺腑间开始阵阵钝痛。
柳安予画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街路。夕阳渲着残红,道路两旁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小摊,路人稀疏,一眼扫过去便能将琳琅满目的小物什尽收眼底,风吹落花瓣,悠悠落在被日光照得昏黄的石板路。
那是他们约定好要去看的夕阳。
“好美的夕阳。”他浅浅扯起一个笑,声音轻柔,掩盖嗓音的颤抖。
“我那日见的,怕忘了,给你绘出来瞧瞧。”柳安予顿了顿,声音放缓,“只是我笔力有限,绘不出那日所见的万分之一,如果......”
“没事!我们还要去看呢,不是吗?”顾淮笑着连忙打断她,他怕再晚一步,就要从柳安予的口中听到什么决意赴死的话。
他握着她皓腕的手忍不住颤抖,不自觉地收紧力气。
“你,会不会怪我?”柳安予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我们结亲不过半月,前些日子我还怪你做什么都不跟我商议,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如今,我却也背着你定下这么大的事。”她垂了垂眸,小声道:“你若怪我,我不怨你。”
顾淮轻轻摇了摇头,唇角露出苦涩,“我不怪你。”
“我只是,心疼你。”
他伸手缓缓将柳安予鬓边的碎发拢到她耳后,指尖留恋地划过她的轮廓,依依不舍,“是我无用,竟逼得你抛头露面,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若我当初没有那么一意孤行,此时在朝中,还能帮你斡旋一二。”
他握住她的手,传递着指尖的温度。
“你想好了吗?”
“我并非觉得女子学力较男子有弱。你的策论,我一篇篇看过。倘你是男儿,降我名次之时,我怕是会跌出三甲。”他的话逗得柳安予苦闷之气逸散,不由得弯了弯唇角。
顾淮也宠溺地笑了笑,食指刮了刮她的鹅脂鼻,手指微顿,唇角笑意又淡了下去。
他的目光落在柳安予身上,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拓印下来,开口声音艰涩,“京中落榜学子众多,皇帝知道你和李璟自幼交好,恐他放水,便将男子那边交由李琰。此人先前被我算计,怕是会怀恨在心,迁怒于你,你定不要掉以轻心,万事平安为先,旁的排在后头。”
“你知道我的腰牌在哪里,殿前司中若有你能用得上的,不要吝啬。你我夫妻一体同心,我的刀就是你的刀,尽管去杀,出了事有我抗呢。”顾淮絮絮叨叨地叮嘱,满眼隐忍的不舍。
“我知道,我知道。”柳安予一声声应着,“我早偷过了。”她弯了弯唇角,语气故作轻松。
顾淮却笑不出来。
早知她是去赌命,那日说什么,他都不会任由她离去。
看到顾淮吃了苦瓜一样难看的脸,柳安予探身凑了上去,温声安慰,“别那么悲观,我唬人的。我输了不得入京而已,如有违背,才受凌迟之苦呢。”她身上点了点他的鼻尖,“至于郡主名号,不过是身外之物,没了郡主的名头,我还有燕王独女的名头、你顾淮之妻的名头......你争点气不就好了?嗯?”
柳安予眨眨眼,弯唇笑意盈盈,“别哭丧着脸了,多笑笑。”
“可那三十笞杖......慎刑司不是昱阳宫,那些廷尉都是狠辣手段,三十笞杖下去,比你那一百笞杖还要命,你,你......”
他的话哽住,唇瓣一张一合,嚅嗫几下,哑着再发不出声音,抬起头,眸中已经蓄满了欲掉不掉的泪水。
柳安予轻声哄着,用袖子一点一点轻轻搌去他的泪,手腕却反被他抓住,他紧贴着她冰冷的手,垂下头去泣不成声。
凌乱的乌发从他肩头滑落,泪水顺着他的发丝滴落到地上,衣料摩挲,柳安予轻轻环住他的脖颈,将下颌靠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没事的。”
“他们不许你教我,今天一过,我便要搬到学堂去了。”她轻拍他的肩膀,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陪我到天亮好不好?你一哭,我就想哭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声音也染上了哭腔。
这是一场无论输赢,她都要接受折辱的赌局。
她也是养尊处优的娇小姐,在天下百姓面前跪地受刑,无疑是将她剥衣剔骨。
顾淮撑起身子,不顾脊骨疼痛抱住她,柳安予一声惊呼,双手悬在半空怕捧到他的伤处,垂眸看去,正巧入目一片赤红。
“顾淮,顾淮你别乱动,你伤还未好......”柳安予连忙道。
顾淮的头埋在她的颈窝,只尽管将人搂紧,滚烫的泪水打湿她的颈侧,闷闷说了一句。
第43章 43 玉珠
“抱紧我。”
柳安予仅仅只是听着他的声音, 便心如刀绞,抿唇环上他的脖颈,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愈发浓重。
天光大亮, 柏青照常进屋服侍, 却发现顾淮已经换好了里衣,上好药膏, 一只胳膊垂下抓着笔杆,双眸紧闭沉沉睡去。
墨汁顺着笔尖滴到地上,形成一滩干涸的墨迹,小案上摆着的颜料已干。柳安予绘的那幅夕阳朝向顾淮的方向, 半张纸耷拉在小案边上。
柏青轻瞥一眼,正巧瞥见上面题的刚硬挺拔的字迹, 虽墨色浓重, 却与画面融合得恰到好处。
【落日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
*
学堂建在了南街向西较为偏僻的位置,三面环竹,人烟稀少, 适合静心学习。
楣板上挂出的公告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无数学子慕名而来,李琰一大早便来挂牌匾, 漆金落拓的三个大字——
翰墨堂。
两旁贴着对联, 上联写:雨过琴书润, 下联写:风来翰墨香。
是常见的写法。
因而这名是皇帝亲题,李琰便故意拖延了点时间, 调了好久的位置。学子们在翰墨堂门口排起长队,与旁边柳安予冷清的学堂形成鲜明对比。李琰瞥了一眼旁边并不关心的柳安予, 冷笑一声,看起来神气极了。
柳安予一身朴素浅蓝的长袍,长发挽起,干净利落,腰间系着一条褐色宫绦,此外再无装饰。
她丝毫不在意旁边的的李琰,指挥着柏青将牌匾摆正,上面是她亲题的三字——
玉珠堂。
字迹行云流水,清雅灵秀。
青荷擦完书案,走出来拍拍身上的灰,仰头望向上面的字,赞道:“郡主的字写得真好,只是,怎起了这个名?”
她走过来,从柳安予手中分担出几卷书,倒是好奇。
“奴婢见旁人开学堂,都起什么和书和墨有关的,郡主怎取了玉珠二字?”
“既是女学堂,自然也要起得不一样些。”樱桃可算是插上一句,她抬眸瞧瞧看了看郡主神情,试探性地说出自己的见解,“女子本就如玉如珠,灵秀圆润,郡主取这二字,正贴。”
她不如青荷聪慧,知眼色,在柳安予身旁便很少说话,却也想多搏一点关注。
柳安予轻笑一声,没有否她,微抬下颌看向牌匾上的三个字,语速轻缓,“只是其一。”
她看了二人一眼,一手捧着书卷,温文有礼,“荀子在《劝学》中有一句,我最喜欢。”她款款走进玉珠堂,青荷、樱桃二人亦步亦趋。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涯不枯。”柳安予念诗的时候,声如清泉,很是吸引人,青荷和樱桃垂眸听着,眸中散出些好奇。
“意思是,宝玉藏于山,连山上的草木也会显得滋润,珍珠产于渊,连涯岸也会显得不干枯。”她轻轻抬眉,“玉、珠,本都是温润珍贵之物,正如女子,有着柔和而强大的力量。从前无人发掘,蒙尘不见天日。”
她说到这里时,眉宇间带着淡淡的愁绪,抬起眸扫过一尘不染的张张书案,却登时舒展,“如今,清尘出辉,汇于此地,不正是,玉珠满堂吗?”
青荷、樱桃二人顿时茅塞顿开,两人赞了几句,帮柳安予把书卷捧到最前面的一张书案上。
那是柳安予讲学的地方。
长公主派人送了些古籍和文房用具,算是来恭喜玉珠堂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