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安予迟疑片刻,却还是点了点头,她相信李璟的人品,定也不会许什么为难她的愿望。
她微微沉吟,从书案上拽出一张宣纸,认真写着什么,落款郑重盖上自己的小印。
她沿着自己压出的折痕将字撕下,递与他,眸中攒出点点星光,“那就这么说定了。”
李璟接过一看,上面字迹娟秀,写着五个大字:心愿交兑券,落款一个“予”字,顿时溢出笑意。
“好!”
柳安予转身去数金元宝,他看着她提着裙摆,忙碌的背影,敛眸轻轻将墨迹吹干,折好放进荷包。
李璟的法子非常奏效,樱桃在门口派银子,青荷则一个个录好姓名、年龄、籍贯,问是否识字,是否读书,两人忙得不可开交。
柳安予站在堂上,看着下面乌泱泱坐满的女子,深呼一口气,浅浅微笑。
“我姓柳,名安予,日后就是你们的老师了。现在,翻开你们面前的第一页书,我们来学第一课。”
“是,老师。”学生们齐道。
*
柏青将事情通禀了顾淮,此时顾潇潇正跪在顾淮院中,委屈地抹泪听训。
顾淮眸色深沉,恨铁不成钢地看向顾潇潇,“你哭什么?我说错你了?”
萧氏也站在一旁指着她的鼻子训,“你倒是大脾气!让你去学点东西,你竟还当了逃兵?”
“呜呜,我真的学不会嘛,呜呜,我不要学!”顾潇潇涕泪横流嘴硬道。
“不学,不学你就混日子等死好了!”顾淮扶着窗子,疼得脸色煞白,厉声骂她,神情阴沉得可怕。
“什,什么意思?”顾潇潇眼神茫然,抬眸看向萧氏。
“成玉你!”萧氏眸中闪过一丝责备,张了张口,还是告诉了她。
“你父亲,上月就病逝了......”萧氏弯下腰拿帕子为她拭泪,柔声不忍道:“你母亲思念成疾,昨个也随着去了,如今......你家旁支除了你,便没有子嗣血脉延续,若你再不争气......”她微不可察地叹息。
“日后,不可再任性。”萧氏蹙眉缓缓道:“将你送到玉珠堂,本意也是想让你学点本事。若郡主真的胜了,你替你家,还能再搏个出路,谁知道你......”
顾潇潇怔愣一瞬,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消息,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如决堤的洪水。
她唇瓣嚅嗫,眸子骤然失神。
顾淮看着她的样子咬牙切齿,冷声道:“你明日就滚。”
“你真就想天天守着你的珠钗香粉过活?”顾淮冷笑。
“我已成亲,顾府不好再收留一个未出阁的丫头。要么就让我母亲给你张罗件婚事,两月之内,保你出嫁,虽过得不一定如现在滋润,却也不会苛待你。要么,你就回玉珠堂去,乖乖认错,学好书。”
他的指节收紧,握着窗沿,声音冷得如坠冰窟,“顾潇潇,日后,没人能再护着你,你的命,要你自己去搏。”
风一过,他不由得轻咳起来,疲惫地挥挥手叫柏青关窗,顾潇潇听见他最后一句。
“我言已至此,嫁人,还是读书,你自己选。”
第49章 49 劝学(修)
鸟归旧林, 鱼回故渊。
等顾潇潇灰溜溜地从顾府回来,玉珠堂内已经坐满了学生,曾经她专属的位子, 已经被一位面容清秀的青衫女娘占领。
“学也者, 固学一之也。一出焉, 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其善少, 不善者多,桀纣盗跖也;全之尽之,然后学者也。”柳安予垂眸捧书念着,发丝如墨簪着珠花, 清风过,更显她气质矜贵出尘, 抬眼偶见顾潇潇拎着包袱, 无措地站在门口。
柳安予顿了顿,眉眼疏冷地继续讲着,“学习,就是要专心致志。学一会儿, 停一会儿的人,是市井中人......”
青荷注意到了门口的顾潇潇,眼波流转, 提裙探身走出来, 讶异问道:“小小姐, 您怎么来了?”
顾潇潇敛眸,吞吞吐吐拧着衣角, “我......”不好意思地垂首,本就是她先任性走的, 此刻也不好说再回来。
青荷转了转眸子,像是想明白什么,却也不想轻易放她进来,当日她将自家郡主气得直哭,青荷总得给出口恶气。因而弯唇一笑,话里话外地挤兑道:“呀,小小姐是回来上课的罢!”她佯装讶异,顾潇潇眸子一亮,连忙点头。
“只是不巧,如今玉珠堂内的学生已经招满了,实在腾不出地方给你。”她指了指那边窗外的空地,笑道:“若是小小姐不嫌弃,奴婢去屋里给您搬张闲置的书案,放在窗边,人若是好学,在哪儿都是能学到的。”
“我?”顾潇潇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你让我在窗边听课?!”她顿时耍起小姐脾气,“我表哥是顾淮,屋里那个是我表嫂嫂!诺大一个玉珠堂,就腾不出一个我的位子吗?”
青荷却不吃她这一套,登时拉个脸下来,轻哼一声,“您发脾气可是发错人了!我青荷自幼跟着我家安乐郡主,也向来只认郡主,不认什么旁的哥啊嫂啊的。玉珠堂不是你们顾府,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界,我们郡主也不是你的老妈子,可以随意作贱使唤!”
她撸起袖子叉腰,管事的架势一下子便起来了,冷笑一声,“这时候知道我家郡主是你表嫂嫂了?当初顶嘴跑掉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家郡主是你表嫂嫂,现在来献什么殷勤?我呸!也就是敬你们顾府一个面子,才在窗前给你个位子,若你蹬鼻子上脸还想耍你的小姐脾气,就回顾府去,莫来玉珠堂碍眼!”
“我家郡主也是家里捧着护着的人儿,窗下求学,刮风下雨未曾废过一日。论身份,论尊卑,你算什么人物?我家郡主学得了,你如何就学不得了?!”她心疼自家郡主,便也不会给顾潇潇什么好脸色,声音一时大了,引得柳安予往这边瞧来。
“青荷。”她轻移莲步,温声叫住她。
顾潇潇本就心情低落,一见柳安予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流,以为柳安予是来给她撑腰的。
谁知柳安予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她,敛眸转向青荷,“墨没有了,你去帮我取一块,莫在门口和旁人纠缠了。”
旁人?顾潇潇怔愣一瞬,不敢相信这个词是从柳安予嘴里说出来的。
她一个箭步上前拦住柳安予,声音哽咽,“嫂嫂,嫂嫂!我真的知错了呜呜我知错,我回来好好学......”
“顾小姐。”只听她声音冷若冰霜,不容置喙地拂下她的手,看向她的眸子不再温和宽宥,“我要回去,教我的学生了。”
她微微颔首,绕过她走进玉珠堂,青荷冷哼一声,将门“砰”得一声关上。
玉珠堂内,书声朗朗,却不再有她的位子。
“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
顾潇潇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听着这句。
那是柳安予已经教过她的课,《劝学》。
*
京中人尽皆知,玉珠堂有个编外的学生。
顾潇潇沉下心来,每日恬不知耻地躲在窗子下面听课,趴在地上不顾形象,学着柳安予的样子认真记下每日所学所思,跟着玉珠堂内的学生一道听课。
最开始,青荷一发现她就来愤愤关窗,顾潇潇无奈贴墙听课,听一句,记一句,偶有听不清的就画圈标好,等柳安予休息开窗透气时,连忙端着书上前询问。
柳安予神情冷淡,盯了她许久,却还是伸手,善心给她指了位置,染了蔻丹的指尖划过墨迹,最终停在一处,“讲的这里。”
顾潇潇连连道谢,也不再缠她,埋头认真记好。
她低着头,长长的小辫垂下,被她撩到颈后,神情认真,一笔一划记着。
就像,年少时,求知若渴的柳安予。
柳安予转身回到自己的书案前,执起书卷微微出神。
“郡主,怎么了?”青荷端过一杯清茶,问道。
她恍若隔世,顿了顿,放下书卷缓言道。
“打明个起,在外面多摆一张书案罢。”
*
天气渐冷,秋风乍起,常将顾潇潇的宣纸吹得到处都是。
她手忙脚乱拿东西压好,一手捋平褶皱,一手执笔写字。
写得正入迷时,书案上被人放了一块镇纸。
她蓦然抬起头,看见柳安予垂着睫羽,抿了抿唇,平声道:“青荷多翻出来一块,你既没有,便借你好了。”她扔下这一句话,眸子不自在地瞥向别处。
顾潇潇心尖微动,错愕之后眸中乍喜,连忙冲着柳安予匆匆离去的背影挥手,“谢谢老师啊——”
“别叫我老师!你才不是我学生!”柳安予蹙眉纠正,连忙关了门。
顾潇潇双手弯起放在嘴边当小喇叭,死乞白赖地笑着回答,“好哒——老师——”
*
转眼到了七月,雨来得仓促,将顾潇潇的书案浇得彻底。她狼狈不堪地收好东西,解下披风包裹住手中的书卷,一手遮着头顶,身子紧贴墙壁躲雨。
玉珠堂内的读书声骤然停了,一把油纸伞撑在她的头顶。
她蓦然回眸看去,只见柳安予身长玉立,面容温润清丽,一袭月白对襟长衫衬得她清冷矜贵。
柳安予握着伞,看向这个被雨浇湿的狼狈小女娘,鬓边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看向她,清澈而又坚定。
她的衣衫被雨水打湿,正冷得发抖,却将怀中书卷护得很好。
顾潇潇踌躇了一下,张开了口。
柳安予以为她要顺水推舟,求自己放她进玉珠堂,却见小姑娘眨眨眼。
“老师,我有一处,不太懂。”顾潇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抱着书卷小心翼翼地问道:“过会子您闲了,能不能教教我?”
柳安予一手抓着伞柄,眸中错愕片刻,回神时,另一只手将鬓边碎发拢到耳后,“......好,自然好。”她将伞倾向顾潇潇,半个肩膀被打湿洇了一块布料。
“潇潇。”柳安予抬眸,忽然叫了她的名字。
“嗯?!”顾潇潇立马扬起脸,脸庞青涩稚嫩。
柳安予微微勾唇,肩上绸缎似的墨发滑落,缠珠轻摇。
“明天,进学堂来听课罢。”
风渐嚣,一声惊雷从她耳边炸开,顾潇潇瞪大了眸子看她,一阵酸涩从胸腔蔓延,她眼眶一红,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连连点头,“好,好!”
*
柳安予在门口挂上了“风调雨顺”的牌子,双手合十祈福。
玉珠堂的第一次大考,柳安予糊名批卷,合分张榜,顾潇潇站在红榜面前从上查到下,终于在倒数第十一的位子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仰头看向第一名,霍清风,特别恣意的一个名字。
霍清风便是那个占了她位子的小女娘,此刻正在柳安予面前取自己的考卷,她佯装无意路过,看见柳安予为她批红写下的一句祝词:
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顾潇潇登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她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拄着下巴出神,直到柳安予叫了她的名字。
“啊?!”顾潇潇连忙回应。
“怎么又发呆?学不下去了?”柳安予轻轻瞥了一眼,挑眉道。
“不不不!”顾潇潇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学,我自然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