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过来领你的考卷罢。”柳安予也只是逗逗她,抿唇一笑道。
顾潇潇应了一声,心情忐忑地走上前去,接过考卷看都不敢看,折起跑回位置。
柳安予无奈摇摇头,继续叫下一个人。
直到考卷和奖励都分发完毕,柳安予一个个讲着考卷上的题目,顾潇潇这才肯展开试卷,只见上面也批红写了一句:
少年何妨梦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
她登时眼眶发酸,整理心情后抬眸认真听课。
细雨开昼,登时洒金过窗,玉珠向阳。
*
八月萧关道,竹深树密,蝉鸣处处起。
时有微凉,柳安予穿着雪青色珊瑚绢裙,照常讲着课,讲至兴时,掩唇浅笑,鬓边步摇轻轻晃动,珠子在日光的照射下煞是好看。
转身回眸,她却忽地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景蓝色回纹圆领袍,腰系环玉宫绦,鬓边戴花,眸中笑意宛若一汪清水,胳膊慵懒地搭在窗边。
只一眼,柳安予的泪便霎时落了。
第50章 50 清风(修)
“老师, 你怎么哭了?”坐得最近的霍清风率先看到了柳安予脸上的泪珠,轻声问道。
柳安予别过脸仓促擦去脸颊上的泪,“没事, 没事, 我们先讲课。”她转过身拿袖子擦泪, 袖子却越擦越湿。
“对不起。”她匆匆转身,扔下书卷。
胸腔中的酸涩感蔓延, 心跳似乎都变得急速起来,她提着裙摆跑出去,像归心似箭的燕,张开手一瞬间跌进他怀里。
她的哭泣声呜咽如蝇, 断断续续宣泄着委屈,顾淮只笑, 捧起她的脸, 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泪珠。
她的眼睛像流光溢彩的镀金镜,清晰地映着顾淮的身形,只是眨眼间又雾蒙蒙起来,眸中顾淮的身形碎掉, 又扑簌簌化泪掉落,颗颗晶莹像镜子碎片。
“你,你能走动了?”她眼中含着心疼, 颤抖着手抚摸他的眉眼, 感觉不真切似的。
顾淮低头让她摸个够, 笑了笑,“能了。”他牵起她的手, 眸子如化不开的一汪春水,晃了晃她的手, “郡主不是和微臣约好了,白天来教学生,晚上要回去看我。”
不等柳安予说话,他稍稍用力将人拉近怀中,脸埋在她颈窝深嗅,淡淡的荷花香萦绕在鼻尖,语气幽怨。
“郡主失言,从未来看过。”
玉珠堂内悉悉索索,柳安予倏然想起学生,抬眼顺着窗看去,只见一个个毛茸茸的脑袋探出偷笑。她的脸立即羞红起来,顾淮伸手关上窗,窗子“啪嗒”一声落下,两个剪影靠近,玉珠堂内一阵惊呼。
顾淮低头轻轻吻上她柔软的唇瓣,柳安予尝到了他舌尖的药香,清淡、又苦涩。
顾淮,我痛苦委屈的时刻,你喝着一碗碗浓黑的汤药,心情也同我一样吗?
她的下颌滴落一颗泪珠,在秋风中转瞬即逝。
顾淮思之如狂,他蹙眉隐忍还想再吻,却被她轻柔的手掌制止,两人唇瓣分离,四目相对,鼻尖轻轻靠着鼻尖。
“郡主~”他声音低哑,手掌搓磨着她的指尖。
“不行,我还得去上课,你乖乖的。”柳安予咬唇垂眸,蜻蜓点水一般印在他唇上,微微一笑,“盖个好猫猫印。”
他忍俊不禁地轻笑,认输般举起手,“好好好。”任由柳安予将他推离,转身回去。
他刚想跟上,却被她喝止,“不行,皇上说了,不许你教。你进来,恐叫人误会。”
顾淮登时如被抛弃的小猫,嘴角弯下去,连鬓边的小花都蔫蔫的,没了气色。
“那好吧,我......”他向后退了一步,唇角苦涩,“我总不会叫你为难。”
柳安予的心脏登时揪起来,她的目光扫在他仍不太利索的步子上,心尖微颤。
“我叫青荷和樱桃给你在外面支个小棚子,你乖乖的啊,就在窗边待着,我上完课就来陪你好不好?”她声音轻柔,像是在哄小孩。
“好!”秋风吹起他的发丝,阳光倾落,将他的发丝染成乍眼的金黄色,整个人灿烂温润,像柳安予腰间那块雕荷白玉。
顾淮坐在窗外看着柳安予认真的眼神、说话时张张合合的唇瓣、清瘦的藕节似的手腕......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一遍遍隔着皮肉,亲吻他胸膛上的“予”字。
他忽然还想写信,即便现在他已经伤好大半,可以来见柳安予。
明明不需要信件聊表心意,但他却始终觉得,书信有着不同于言语的魅力。
墨渗透纸的间隙,将他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记在纸上,多年后回首看来,这一刻心脏清晰的跳动,还是不会一样。
他落笔:
【致予予。】
【八月尽,别离再见,仍念你。】
*
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终于,到了大考那天。
黑云压着宫殿的屋脊,空气沉闷,叫人喘不上气。
翰墨堂一众学子早早在宣武门排好了队,李琰绯色袍子穿得板正,瞥见柳安予冷哼一声。
柳安予不管他,掌心微微出汗,紧张地眸子转动,一遍遍查着玉珠堂要上考场的女娘。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五十一呢?第五十一个人去哪儿了?!”柳安予心脏漏了一拍,脑中连忙检索着,声音登时尖锐,“霍清风去哪里了?!”
顾潇潇正紧张地闭眼念叨着,闻言登时睁开眼瞪圆了眼睛,她迅速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果然没看见霍清风。
霍清风是柳安予的得意门生,也是此次考试所有女娘中,最有可能得胜的人。她神情慌乱地在人群中找寻着霍清风的身影,女娘们面面相觑,皆摇了摇头。
“老师!”角落一个小女娘连忙叫她,“我早上看见她,她连早膳都未用完,就被她娘带回去了!”
“她家在哪儿?”柳安予耳畔如有惊雷炸开,连忙问道。
“在东街口,卖饼那家后面!”小女娘忙道。
柳安予咬了咬牙,转头抓住顾潇潇的胳膊,眸中认真,“潇潇!一会儿考试,若我还没回来,你就先带她们进去,不要等我!”
“好,好!”顾潇潇忙不迭地点头,见柳安予匆匆系好披风跑掉,冲着她的背影着急大喊,“老师——你干什么去——”
“我去带她回来——”她的声音很快便被雨声淹没了。
雨水寒凉刺骨,细细密密的雨幕打湿了她的衣裙,她一路狂奔,脸上的雨痕都没空抹去,扔了一锭银子给车夫,一下子如泥鳅钻进马车里,“师傅,去东街口。”
“哎,好——”车夫戴好蓑衣,连忙驾车,马蹄踏进水洼,溅起污浊的水。
下着雨,商贩们便早早收了摊回去,东街口一老一少的两个人拉扯着,便格外明显。
“走,走!”一个老媪恶狠狠地揪住霍清风的胳膊,拖着她往回走。
“娘,娘,您放我回去考试罢。”她无暇顾及脸上混着泪的雨水,苦苦哀求,“我还想考试——”
不知是被她那句话刺激到了,老媪一下子便起了火,一个用力将她拽倒。霍清风长期营养不良,瘦得只剩骨架,柳安予给她做的那身青衫已成她最常穿的衣裳,颜色已经被她洗得发白。
她被老媪推进水洼里,乌糟糟的泥沾染衣衫,雨水哗哗下个不停,像下在霍清风被囚困的一生里,所到之处,满是潮湿泥泞。
“就你?你还回去考试?不过是皇上戏耍你这种小贱蹄子的把戏罢了,若不是为安乐郡主那些个银两,你以为我会让你去劳什子玉珠堂?家里的碗没人刷,衣裳也没人洗,你倒想过安顺日子!我告诉你,没门!”老媪狠狠拽起她的衣领,用力地扯着她的头发,感觉要将头皮都被扯了起来。
一大把一大把的乌发被她拽下,头皮登时血肉模糊起来。霍清风的眼前昏暗无光,她看着娘亲恨不得杀了她的眼神,鼻子一酸。泥水灌进口腔,沙砾在舌尖摩擦,泥土的涩感让她忍不住呕吐。
她挣扎地掰着老媪的手指,却无法撼动半分,老媪骂得难听,“你个铁石心肠的小贱蹄子,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娘了?你以为你是什么高门贵女?不过是下贱到泥里的腌臜货!”
“老早我就说了,女儿是个赔钱的!当初就不应该生你,独留你现在来惹我气!”
老媪一手扯着她的头发,一手高高扬起,狠狠扇着她的巴掌,“你他娘的就跟你爹一样!家里弟弟都吃不上饭了,你就还想着自己?还躲?还躲?家里供你吃供你穿,你还想反了天不成?!考试,考试,我让你考!我让你考!”巴掌声此起彼伏,甚至一度盖过了声势浩大的雨声。
霍清风的脚胡乱踢着泥土,挣扎的力气渐渐消失,双目失焦,任由巴掌在脸上作响。恍惚间,她甚至还想让娘亲狠一点,再狠一点,若是真后悔生下她,索性,就还了命去。
“霍清风!”柳安予跳下马车,神色焦急地奔向她,豆大的雨滴打湿她的衣襟。
她甚至来不及披蓑衣,脑子一热上来就推开老媪。
老媪没有防备,被她一屁股推倒在地。
“哎呦,哎呦。”老媪登时装起来,哭喊着拍大腿,“造孽啊,造孽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别怕。”柳安予解下披风将失魂的霍清风裹起来,“老师来了,老师来了啊!”
霍清风登时泪崩,死死抓着柳安予的衣襟,泪眼婆娑,眸中是强烈的对生的渴求,“老师,老师,带我走——”
柳安予胡乱抹净她的脸,心疼到无以复加,她费力拉过霍清风的胳膊将人抬起,眸如冷箭扫在那老媪身上。
“她是我的学生,你别想动她!”她冷冷呵斥,护着霍清风向后退,“我是当朝郡主,你若敢拦我,我定要你们满门抄斩,绝不姑息!我不管是谁指使你来带走她的,我过后自会清算,但今日,我是一定要带她走的!”
老媪登时就急了,跳起来气得直骂,“招娣!招娣!你他娘的敢走就不要回来!”
“爱他娘的谁回来谁就回来!她现在叫霍!清!风!”柳安予气得破口大骂,“是长啸激清风的霍!清!风!”
第51章 51 发热
柳安予顶着瓢泼大雨, 将她塞进马车,她的眸隔着满天雨幕,如蛰伏在暗处的豹, 冷冷地注视着老媪, 直到她也钻进马车。轻飘飘的车帘隔挡住车外的恶意与寒凉, 车内暖炉噼里啪啦地燃着火。
柳安予伸手将霍清风揽在怀里,裹紧披风, 用她并不温暖的体温温暖着她。霍清风登时绷不住了,伏在柳安予怀中嚎啕大哭,柳安予身子僵直一瞬,垂眸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她不太会安慰人, 只得一味地顺着霍清风的脊背往下顺气,滚烫的泪水打湿她的肩膀, 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眸中满是心疼。
霍清风哭得肝肠寸断,紧紧攥住柳安予的手。
“没事了,没事了。”柳安予一遍遍重复着,抬眼焦急观察着马车的进度, “过会子就到玉珠堂了,沐浴更衣,好好睡一觉, 起来什么都忘了。”
霍清风呜咽着, 却颤抖地拽住了她的衣角, 嘴唇苍白发颤,顶着一张满是泥污的脸, 一个劲儿地摇头,“老师, 老师,我要去考试......”
“不成,清风,你现在得好好休息。”柳安予沉眸,伸手将她脸上紧贴的湿发拢到后面,“玉珠堂不止你一个学生,大家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你的伤......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歇一歇,没关系的。”
霍清风的手颤抖,说话断断续续,眸子却浸水般澄明,像被瀑布冲刷了千百年温润沉寂的卵石。
“但成绩最好的,是我,不是吗?”她仰起脸,清泪在脸上留下白痕,“只要,胜了赌局,就有出路了。”
“千千万万的女娘,就都有出路了。”她忍不住抽泣,双手紧紧攥着柳安予的衣角,“老师,我要做官,我要出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老师,这不是您教我的吗?就是死,我也不要死在污泥里,我要把血高高溅在永昌的史书上,溅在当权者的脸上!”
她躬下身子,哭得喘不过气来。
马车车轱辘碾过水洼,哗啦一声,溅起高高的泥水水幕。
柳安予轻轻抚摸她湿润的头发,垂首轻言,声音轻若叹息,“去罢。”
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柳安予取下束发的发带,青丝一缕一缕扫在薄肩,她抬起霍清风的手,将她手腕处的衣袖都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