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风被她的湿衣洇湿,马车停在了宫门口。
“安乐!”“郡主!”
李璟和顾淮望眼欲穿,连忙撑伞向柳安予跑过去。
大雨倾盆,如鼓点一般打在伞面上,显出不同寻常的急躁感。
李璟站得近些,踏在水洼中溅污了袍角,三步并作两步闪到她面前。
柳安予神色焦急,连忙把霍清风推到李璟伞下,“大殿下,快,先带清风过去!”
李璟深邃的眼眸闪过挣扎,看着柳安予湿漉漉的发丝犹疑,忽然间,一把绘梅花的油纸伞出现在柳安予头顶,顾淮身形颀长,半个肩膀被雨水打湿,瑞凤眼深情如许望着柳安予的侧脸。
他解下厚实的白绒披风,将柳安予湿透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眼中担忧不掩,一根手指勾起她散落在肩头的发束,那是被雨水浇过的,漆如绸缎般的光泽。
柳安予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暖意,眨眨眼抖掉睫毛上的蓄水,抬眼与顾淮对视,靠近了些。
雨中同撑一伞,哈气取暖,宛若一对璧人。
李璟的眼忽然被刺痛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下,喘不过气。他握紧伞柄,后退一步,嘴唇张了张,心底划过一丝落寞,强迫自己别开眼看向霍清风,吐出冷冷的一字,“走。”
他挑了最近的一条路,带着霍清风在雨中一路狂奔,冰冷的雨水扫进伞下,却觉不出半点温度。
“我们还有一个考生!”李璟大喝一声。
孙公公看着即将关闭的殿门蹙眉,却并未出声制止,等到李璟带人跑到门口,殿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
柳安予紧随其后,绯红袍子成了昏暗画卷中唯一一抹鲜活的亮色,发丝随风飘散跑乱了风尘,顾淮一边跑,一边为她撑伞,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碎发,顺着脸颊下滑。
天空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将一腔悲痛倾泻。
“孙公公!”柳安予焦急得一时踉跄,好在顾淮一直紧张注意着,眼疾手快将人捞了起来。
孙公公的拂尘一搭,浑浊的眼球转动,站得笔直,“安乐郡主,已经过了一炷香了。”
霍清风登时心如死灰,腿一软瘫坐在地,一颗颗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地上,不甘、痛苦,复杂的情绪如吃人的猛兽,将她吞噬。
雨哗哗在下。
“谁说的?!”柳安予的声音高亢,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孙公公,“燃到根才算一炷香。”
孙公公蹙眉看向香炉,上面果然还有一小节短的,登时无话可说。
柳安予提着裙摆,如捍卫国疆的战士站在殿门口,挥挥手,旁边侍卫面面相觑,却还是再次打开了殿门。
沉重的殿门吱嘎一声——
她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向霍清风,声音温润,“别在这就倒下了。”
“清风,去考试罢。”
霍清风伸手擦去脸颊上的泪,踉跄地向前爬,方才吞噬她的猛兽,此刻变成了她,她扶着殿门边站起身,踏出沉重的一步。
漆红的殿门轰然关闭,柳安予登时如失力一般,险些摔倒。
“予予!”顾淮紧张地抱住她,一手捧住她的脸,“怎么了?是不是累了?!你身上好冷,这块还要考几个时辰,我们先回去。我叫柏青在这候着,一有消息,就快马加鞭回去告诉你。”
“我,我没事。”柳安予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眼前愈发不清晰,手在空中挥了半天,才找到顾淮的胳膊。
顾淮的手背贴着她的额头,只觉灼心般滚烫,登时声音失调,“你发热了?!”
李璟猛然抬起头,紧张地踏出一步,却见顾淮一手揽在她的腰,将人打横抱起,油纸伞掉落在地上滚了一圈。
顾淮用白绒披风将滚烫的人裹得严严实实,神情紧张转身就要走,却被孙公公拂尘一扫拦住,横眉道:“顾大人,别忘了,郡主和皇上还有赌。”
三十笞杖。
柳安予小声吐气,热得脸颊泛红,手无力地抓紧顾淮的衣襟,气若游丝,“成,成玉,放我下来。”
顾淮听着声音,心碎成几瓣,登时脸色沉下来,眸如浓墨藏着簇簇火苗,“让开。”
“顾大人!”孙公公先前错信小泉子,已然失去皇帝信任,此番好不容易得了次翻身的机会,自然要做得妥帖,此刻眸子阴鸷,挡在顾淮面前不肯让开。
“让开!”顾淮眼里愠色渐浓,声音森然。
阴雨如摧枯拉朽的透明的血,在地上溅出血花。
“郡主还未受刑,皇上已然派了慎刑司的人,在玉珠堂门口候着,你们还不能走......啊!”
顾淮才不听他废话,一脚发狠地将孙公公踢翻,手上稳稳抱住柳安予,李璟一个箭步上前,又补了一脚,撑起伞为柳安予遮雨。
孙公公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侍卫面面相觑,一个是当朝大皇子,一个是新任都虞候,哪个都得罪不起。
便装作眼盲心瞎,在自己的位子上站得笔直。
“我的马车还在东直门口,先回顾府!”李璟语速加快,转头连忙喊道。
柳安予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难受地哽咽,手指无意识地抓着顾淮。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李璟一边跑,一边焦急地为顾淮怀里的人撑伞,身上被雨浇湿都浑然不觉,满心满眼,只有柳安予。
“玉玉,玉玉......”柳安予红扑扑的脸贴在顾淮的胸膛,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意识混沌,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我在,我在。”顾淮的伤刚好不久,此刻却如忘记了疼痛,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水珠,分不清是汗,还是雨水,“你别睡,千万别睡,快到家了,我们回家!”
红顶马车近在咫尺,李璟先迈出一步撩开帘子,顾淮一躬身钻进去,将柳安予紧紧抱在怀中,手背再次贴上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李璟收了伞钻进去,连忙道:“去顾府!”马车内登时显得拥挤起来,李璟下意识伸手想去试探一下柳安予的温度,却被顾淮的手一挡,抬眸对上他防备的目光。
对了,他的安乐妹妹成亲了。
李璟眸子失色,手指一缩,失魂落魄地收回手,只望着她紧蹙的眉眼,心一揪一揪地说不出的酸楚。
他尴尬地哑声,苍白地解释着,“我看她难受,一时失礼了......抱歉。”无措地搓了搓手。
马车外雨声渐大,显得车内诡异的宁静。
顾淮垂眸,伸手展开柳安予紧皱的眉心,盯着她眼角的晶莹,喉结缓缓滚动,执起她滚烫的手贴在自己冰冷的脸颊,心疼得蓦然落了一颗泪。
那颗晶莹滚到柳安予的手背,又缓缓滑落,在李璟的视线里消失。
第52章 52 误认
“快, 快叫府医!”顾淮双目猩红,稳稳将人抱紧一路小跑到里屋,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到床上。
府医连忙赶来, 试了试温度, 忙道:“快将郡主的湿衣褪下, 这是浇了太长时间的冷雨,寒气入体, 这才发热。换了干爽衣裳后,多找几床被褥捂着,捂出汗来,冷水浸湿帕子搭在额上, 隔一会儿换一次,直到退热。”
“内服就用葛根汤, 要葛根、麻黄去节, 生姜切片,桂皮......”府医还未说完,便被顾淮一把抓住胳膊,“太麻烦了, 我跟你去抓药,现在就熬!”
他匆匆跑到门口,又转过身匆匆拱手恳求, “大殿下, 劳烦大殿下照顾好家妻, 院内女使,殿下随意调遣, 我很快就回来。”他焦急的神情落在李璟眼里。
顾淮相信李璟的人品,情急之下只得先托付给他。
李璟连忙应下。
女使进屋给柳安予更衣擦身, 李璟局促地别开眼站出去,望着檐下急躁的雨滴,心底情绪复杂。
“殿下,郡主换好衣裳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女使们走出屋子,低眉俯身,李璟眉眼染着焦急,探身进屋。
这处是柳安予与顾淮的婚房,成亲那日的粉红纱幔还未换掉,肩膀误碰,上面挂着的小铃铛就叮叮当当直响,形成一种奇妙的乐音。
床边几案上摆着一盆广兰花,此时已成枯枝,却见那盆土湿润,想来是被人悉心照料过的。
柳安予身上裹着好几床被褥,脸蛋儿通红,朱唇微张,难受地喘气。李璟将帕子浸到冷水中,拧至半干,连忙躬身盖在她滚烫的额上。
“玉玉......玉玉......”她的意识混沌不清,双眼紧闭,无意识地叫着顾淮,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他去给你熬药了。”李璟连忙应声,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想要将她的胳膊塞进被子,却反被她死死拉住。
“好冷......玉玉......”柳安予眉头紧蹙,半张脸躲在被子里,声音打颤,“好冷,玉玉,我好冷。”
李璟望着被她抓住的指节,眸色暗了暗,描摹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倏然半跪在她床前。
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听着窗外雨滴拍打窗棂的声音,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郡主,我在。”
柳安予的神情登时柔和下来,侧着身任由李璟把她的胳膊塞到被子里,独留一只纤细的手,攥住他粗壮的指节不肯撒开。
“玉玉......我好想你。”她的手指温热,薄红的唇瓣呢喃着,像一只酣睡的幼兽。
李璟不自觉地握住她的手指,眸光落在她的微微颤抖的睫羽上,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扼住。
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啊。
他的鼻尖紧靠着柳安予的指尖,眸子死死盯着她的侧脸,蓦然生出一股悲伤。
“我也想你。”他学着顾淮的语气,声音低哑,却只能这样,偷偷的,借着顾淮的身份,在她的世界里祈得一丝温暖。
柳安予半睁着眼,她的眼皮重得快要抬不起来,只觉得喉咙刺痛,太阳穴像被针扎一般。
与她对视的那一刻,李璟登时慌了神,全身绷紧,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慌张不安。
“......玉玉。”柳安予唇瓣嚅嗫,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他的呼吸在这一瞬停止,愣了一下,反应过来。
没看出来......?
“你怎么......不抱抱我?”
柳安予勾着他的手指,难受地哽咽,往日含霜的眸子雾蒙蒙的,泫然欲泣。
“不,不行。”仅存的理智让李璟克制地想要抽回手,他喉结滚动,耳根骤然烧红。
她只是,把我当成了顾淮。
李璟的眸子泛起悲凉,他苦涩地看着两人轻轻牵着的手,明明,你先说的是要嫁给我。
柳安予登时委屈起来,抿着唇啪嗒啪嗒地掉眼泪,“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李璟哪里见过她落泪,手足无措地为她拭去泪珠,连忙哄道:“我的错,我的错!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心都碎了。”他心疼地小心翼翼拿帕子搌去她的泪,凑过脸去,任由柳安予摆弄。
她温热的指腹按过他的脸,手指柔软,眨了眨失焦的眸,“你......”倏然看清了什么,瘪了嘴,“你不是玉玉。”泪珠滚到他指尖,似要把他的皮肤灼伤。
李璟的心脏像被冰锥狠狠钻过,骤然错愕,唇瓣不自觉地颤动了几下,“为什么?”
柳安予收回手,将自己缩起来,委屈巴巴像是被抛弃了一般,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被子里传出,却似细细密密的针,扎进李璟的心。
“你,你眼下没有痣呜呜......你不是玉玉,我要玉玉,我要玉玉!”
为什么,只要顾淮?
他忍不住抚上自己的脸,好似能触摸到柳安予的余温,满腔热血在这一刻渐渐冷却,然后死寂。
为什么,我不能是顾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