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宽阔的一间屋子,李璟胸腔却像是压着千斤担子,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璟“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出手狠厉,眸子森冷,脸颊登时留下红痕。像是警告,也像是提醒自己,不要僭越。
“药来了药来了!”顾淮倏然推开门,护着一盅汤药进来,李璟从凳子上弹开,连忙让了位置,眸子微敛。
顾淮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将汤药小心放在几案,眸中担忧,伸手试了试她的温度。
“玉玉。”柳安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哽咽着说话,“玉玉,我头好痛......玉玉。”
顾淮将她额上已经温热的帕子取下,浸在水盆里重新换了一块冷帕子,拧至半干,再折好放上去。
“我在,我在,予予。”顾淮温声哄着她,将汤药倒在小碗里,用汤匙舀起,放在唇边轻轻吹凉,“我们喝药,喝完药就好了,啊。”
柳安予十分抗拒,苦涩的药刚触碰到她的唇瓣,就被她推开。
“不要,不要,我要玉玉!”
“玉玉在,玉玉在呢!”顾淮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声音低哑,充满着无尽的温柔与心疼。
柳安予的指腹摩挲过他眼下的褐色小痣,泪水滑落,滴到衣襟。
两人滚热的呼吸缠绵,她捧着他的脸,艰难地仰起头,轻轻啜吻他的脸,他的眼下小痣,吻去他心疼的泪。
李璟站在最后面,清晰地看见柳安予柔软的唇瓣印在顾淮的脸上,唇角泛起一抹苦涩。
顾淮的手垫在她的后脑处,托着她,教她省一点力,伸手端起汤药灌了一口,低头亲吻,轻而易举地撬开她的唇齿,苦涩的汤药在舌尖缠绵,偶有一丝顺着唇角溢出。
李璟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的眼被这一幕刺痛,失魂落魄地踉跄着后退几步,连忙转身推门离开。
他的泪水比屋外的雨寒凉,滑落到下颌,再落到地上,出了门时眼中已经再无情绪。
他将自己的伞留在顾府,任由雨水拍打脸颊,像是在忍受上天的惩罚。
他是一把已经锈蚀的刀,被人遗忘,被人遗弃,独自在冰冷的雨中消磨时光。
李璟艰难地抬起头,睁开眼,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淌进滚热的胸膛。
绝望如潮水将他吞噬,灵魂刹那间被撕成碎片,他深深呼吸着空气,内心海浪拍岸,窒息感席卷而来。
脸颊火辣辣地痛,却不如心痛。
突然,他像被什么绊倒,身子骤然失力,巨大的疼痛感直冲大脑,粗糙的地面磨破他的袍子,污浊的雨水溅起,噼里啪啦的断裂声在他耳边炸开。
李璟登时慌乱,他的手串再次断开,珠子噼里啪啦地四处乱跳,和紧敲地面的雨水声混在一下,像是断在他心里。
“不要,不要!”李璟忍痛爬起来,跪在地上狼狈地捡起乱跳的珠子,眸子惊慌失措。
红的那颗,红的那颗去哪里了?!雨水在他睫毛蓄积,眨眼便模糊了他的视线,柳安予送给他的那颗紫金砂串珠在水洼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李璟咬着牙,泪水不知何时变得和雨一样汹涌,大颗大颗地滑落,混着雨珠落到地面,泛起点点涟漪。
污浊的水洼像面镜子,将他破碎狼狈的样子映照出来,他愣了许久,才捂着脸跪地恸哭。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我?”
“明明是我先来的,明明就差一步了!”李璟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的控诉声从指缝间泻出,“明明就快成亲了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放弃我?”
断裂的不只是那串迦南香带珠宝喜字纹的手串,那是他母亲的遗物,还有他的安乐妹妹予他的唯一一点念想。
被他遗落的紫金砂串珠丹红如血,在溅落的水花中渐渐被泥污吞噬。
一只崭新的箭头扎住一抹残破旌旗,满面血污的头颅从层叠的盔甲中挣扎抬起,硝烟滚滚,骨渣发灰。
远在蛮夷之地,一个面目狰狞的极罪之人从尸骸中爬出,脸上是青墨色的刺青。
第53章 53 出征
蛮夷发动叛乱。
皇帝意欲请燕王出征, 不成想,圣旨到燕王府时,燕王已死。
柳安予刚退热, 尚在病中, 身着缌麻服跪在最前面, 面色惨白如纸。寂寥的秋吹动落叶,孤零零地将尘土吹到柳安予的面前, 前来吊唁的人无数,燕王妃伏在灵棺上恸哭。
孙公公擎着拿一卷圣旨,是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孙公公打道回了罢, 家父,已去往生之地。”柳安予顿了顿, 眸冷如霜, 她自小不在燕王府长大,对燕王其实没亲近多少。
但她也知道,她乃燕王独女,若非因着韩守谦那句“煞气缠身”, 燕王也不会舍得将她送到长公主身边养。
十几年来,绫罗绸缎、玉器珠宝,除了人不在, 燕王能给的, 都给了, 可谓是极尽宠爱。
柳安予望着冰冷的灵棺,看着棺中那人苍老陌生的脸, 蓦然生出些惆怅。
燕王妃哭到脱力,被人扶着从灵棺前下来, 她的眼角已经爬上细纹,眼睛不再透亮,清浅的琥珀色却与柳安予如出一辙。
她的眸子恍惚间落在柳安予身上,转眼又攒了泪珠。
“安乐,我的安乐。”她轻轻捧起柳安予的脸,凝眸落泪。
柳安予的身子僵直一瞬,不太适应地躲了一下,却还是克制住心底的异样,任由燕王妃望着她哭泣。
燕王妃像是感受到了柳安予的躲避,手指僵在半空,瑟缩地收了回去。
她苦笑着,“你,还怨我们吗?”
“不是的。”柳安予怔愣住,顿了顿,敛眸,“我只是......不太亲人。”
燕王妃掩帕泣泪,“你自小不在我们身边长大,除了过年过节能看见你回来一趟尽孝,娘也没有机会能多看看你。本是,本是要在你十二三岁时,将你接回。不料你爹爹出征打仗,诺大的燕王府独娘一人撑着,娘不好再带你,便一时搁置。”
她牵起柳安予僵硬的手,思及燕王,便哭得更凶,“谁料你爹爹得胜归来,身负重伤,落下隐疾。长公主将你视若己出,娘几次前去,都未能将你带走。安乐......不要怪爹娘。”
柳安予心里微微触动,掌心忽然被一块硬物硌住,她不动声色地抬眸,与燕王妃对视。
只见燕王妃怜惜的目光扫向她的脸颊,轻声道:“爹娘,除了王府家产,没什么能再留给你的了。你爹爹一死,皇帝便不会再顾及你的郡主身份,日后行事,要谨小慎微。”
她倏然起身,哭得情不自抑,靠在婢女身上离去。
柳安予握住掌心的硬物,骤然失神。
“郡主。”顾淮眸中透着担忧,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的神智唤回来。
“嗯?”柳安予恍然回神,敛了敛眸,回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没事。”顾淮不说什么,只是紧紧牵住她的手,柳安予登时懂了他的意思,唇角牵起一抹苦笑,“没事的,我没事。”
两人一瞬缄默,十指默默相扣,掌纹紧贴将余温传递。
二人一齐跪在燕王的灵棺前。
李璟到时,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
他敛神强.迫自己不去在意,脱袍上前,拜了拜,又上了柱香。
经过柳安予时,倏然被她拽住袍角。
“安乐?”李璟眸中诧异。
“大殿下,您的帕子掉了。”柳安予温声道,却将一方李璟从未见过的帕子塞到他掌中,眸中情绪复杂。
李璟握了握,握出一个硬块,只诧异片刻,便从善如流地将帕子塞到自己袖中,礼貌笑笑,“多谢郡主。”转而潇洒走掉。
人死不能复生,总不能叫燕王的尸首去领兵打仗,孙公公只得咽下话,自请回去复命。
朝堂上的局势登时焦灼。
赌局的成绩还未出,李琰暂还管着翰墨馆,皇子之中,便只剩李璟无所事事。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朝臣们吵得不可开交,李璟敛神站在其中无所适从,他忽然抬头,正巧迎上了皇帝的目光。
“父皇。”李璟迈出一步,头上双蛟银龙发冠发亮,拱手齐眉,不等皇帝问他,他便先请命说了出来,“父皇,儿臣去罢。”
他一直都知道柳安予想要什么。
在三个皇子的争夺中,李琰一直是最占优势的人,学堂本是李璟的主意,却因避嫌,又添到李琰的功绩中。柳安予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无暇顾及李璟。
那场大雨的洗礼、柳安予病中呢喃的名字......再也找不见的紫金砂串珠,李璟忽然想明了什么。
柳安予自始至终,都只是把他当一个稍稍亲近一点的哥哥罢了。
如今,她已成顾淮之妻,更不可能与他再有什么旁的关联,除非——
他是她的棋。
李璟抬起头,目光掠过皇帝流光溢彩的冠冕,眸子渐渐深沉。
为什么,假意与他成婚,却带他去祭拜先皇后?
柳安予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口空棺,为的,便是让李璟看清皇帝的丑恶嘴脸,对皇帝起杀心。
她要李璟参与党争,她要扶持李璟走到权力的中心,位至人皇——她不必考女官,她的官职,要李璟亲自来封。
所以,李璟要有价值。
“儿臣,自愿披甲挂帅,领兵出征,为父皇分忧!”李璟声音低沉果断,在诺大的大殿上,蓦然盖过朝臣们嘈杂的争论声。
皇帝意外抬眉,赏识地看向跪地请命的李璟,大手一挥,“好!”
一锤定音。
李璟身着银甲,日光照耀在他的甲胄上,泛着粼粼的光泽,赤红的披风随风飘荡,像胜利的旗帜在叫嚣,他深邃的眸子坚毅,大手勒住马缰。
在离京前,他忽然想先去看柳安予一眼。
玉珠堂前人头攒动,烈日射下形成一圈一圈的光晕,柳安予跪在玉珠堂前,身着苍白的孝服,更显她身形削薄。
她身旁站着一位大汉,赤裸上身,眼神凶狠,执着半指粗的笞条对准柳安予的后背。
孙公公尖细刺耳的太监嗓一出,“打——”
啪!
笞条狠狠地打在她的脊背,柳安予登时短促地叫了一声,瞳孔一瞬涣散。
人群中传出一声倒吸冷气。
柳安予的大脑有一瞬空白,她想过会疼,却没想过会这么疼,从笞条的落处密密麻麻的针扎感,像被锤子狠狠捶打过脊肉一般,疼痛难忍。
李璟险些握不住刀,他瞳孔瞪圆,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
日头照得她伤口火辣辣地痛,笞条抽打声有节奏地响起,她洁白的孝服几息间便染了红。
李璟刚要上前,却见人群中一抹幽蓝身影窜出,护在柳安予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