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这句,等了十三年。”她垂眸痴笑,跌在青荷怀里,眸向雪地,“我等这一句,等了十三年啊!”她失力一般,软下身去,伏在冰冷的雪地中高声呐喊。
“郡主!”青荷知道她心底的执着,她这一路的苦楚,不由得眼眶蓄泪,“郡主,都熬过来了,咱们都熬过来了啊。”
柳安予仰着头,将泪阻在眼眶中,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如飞舞的精灵般落下,亲吻着她的鼻尖、她的眼睫、她的唇瓣。
冰冰凉凉的雪粒顺着她的领口滑过,顷刻间又被她温热的肌肤融化。
“是啊,我刚熬过来。”她眼尾凝着霜雪,看向青荷,缓缓眨了下眼睛,眸底带着薄愠,“怎么就会这么轻易地被打倒了呢?”
她唇角冰冷,眸中带着志在必得的杀意,朱唇微启,“顾淮他疯了。他既敢动左相,就休怪我不留情面。”
秉着一腔气愤,她堪堪回力,借着青荷的手起身,抖落一身雪,踉跄而缓慢地往回走。
踩着左相的来路。
顾淮凝眸在不远处看着她,直等她上了马车,马车也驶走了留下两道车辙。
他顿了顿,敛神伸手戴上绒帽,阻隔着冷意。
“她往哪边走的?”
柏青垂首回禀,“南街,翰墨堂。”
第62章 62 殊途
冷风横扫, 阶前压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一书童裹着袄子,正努力清出一条路来。暖阳映照在雪地上, 愈照愈看的不真切, 书童揉了揉眼, 抬眸却见从雪处款款来了位佳人。
雪落乌发,远山青黛眉, 清澈透亮的眸轻轻颤动,宛若蝶翅。
“坏了,眼睛晃不好了,看见仙子了。”书童不由得恍惚, 却见那位“仙子”越走越近,往手上哈了口气, 檀口微张, “我找韩昭韩监正。”
书童这才回神,一拍脑袋,“您是......?”
她眼微挑,“安乐郡主, 柳安予。”
书童连忙作揖,“您先往里请,暖和暖和, 小的这就去叫韩先生。”
“哎。”柳安予敛眸点点头, 提起裙摆款款往里走。
翰墨堂庭户虚敞, 两旁各有四扇暗槅子窗,这边书童顺手将扫帚搁在门口, 揭开青布幕。炉内香烟馥馥,堂内约有三四十学子, 正朗朗读书,见着人进来便被引了目光。
今个来授书的是沈河沈大人,这边听着学子们声音渐弱,不满地斥了一句,转头看见柳安予,连忙作揖,“是安乐郡主啊。”
学子们闻言议论纷纷,有说她容貌清丽的,搜肠刮肚找了些溢美之词,也有提她兴办玉珠堂,手腕了得。柳安予分心听了一耳朵,便不再理会,点点头便算是打了个招呼,“沈大人。”书童朝沈河作了下揖,转头上去找韩昭。
“去,继续读你们的!”沈河吹胡子瞪眼训斥一句,学子们便像小鹌鹑似地不敢再瞥过来,端起书摇头晃脑地读。
沈河满意地转过来,与柳安予移步小叙,“郡主今日来,所为何事?”
“我找韩监正问点事。”柳安予也不遮掩,她偏头扫了一眼沈河手上的书,抬了抬眉,“‘惟公德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翰墨堂这么快就讲到《洛诰》了?”
沈河低头看了看书,又抬头讶异地看了柳安予一眼,“只是展开了一页,郡主扫一眼便知是哪本哪篇?难怪能教得这么好。”
“沈大人抬举我了。”
柳安予无奈,弯了弯唇解释,“只是巧了,我明个要讲这里。”
沈河尴尬地摸了摸胡须,给自己找补着。
“那也厉害。”
言罢,沈河不知再找些什么话头来聊,只是眼睛忍不住地往上瞟,这韩昭怎么还没过来?转过头,蓦然与柳安予两人大眼瞪小眼,尴尬的气氛再次蔓延开。
好在柳安予给了个台阶。
“我记着,这来翰墨堂讲学的,不都是从翰林院要的人吗?沈大人怎么得空来了。”柳安予闲来无事,不由得问道。
答话比问话容易多了,沈河垂眼,“本是那般打算的,可翰林院的方学士走了,余下的人不敢越过他来。不过先前郡主新婚,门口来闹事的那些......”他看了柳安予一眼,见其神色如常,这才敢继续道:“以余翌为首,不是被扣在了大理寺嘛。皇上叫七殿下、也就是流放的那位,审理此案。”
当时,顾淮被秫香馆一案缠着,柳安予也因顾淮责杖受伤一事正烦闷,无暇顾及,此时听沈河说来,倒是好奇结果。
“七殿下竟是没有轻拿轻放......叫那些学子挨了板子,还游街示众了。”
“读书人嘛,脸皮儿薄,这自然就将顾大人和七殿下记恨上了。再加上二殿下输与郡主,便也十分厌弃他,觉着二殿下的学问不高。由此一筛,倒叫大殿下捡了个便宜。如今一听钦天监的韩监正是大殿下的幕僚,便一个两个都扑了上来。”
“只是,都是刚科考完的奶娃娃,一个两个心气儿高,与学子们常拌嘴争论,不好好教。”
“再加上,大殿下的死讯传来,便更不来了。”沈河长叹一口气,“这也是韩监正没法子了,才来叫我。”
听到“死讯”二字,柳安予眸子一暗,冷笑道:“呵,墙头草。”
还不等沈河疑惑,只听上边传来一声。
“安乐郡主。”韩昭着了一身素白长衫,面如冠玉,站在台阶上叫了她。
“上面有雅座,郡主,请罢。”韩昭朝她礼貌笑了笑,躬身让出一条路。
一张雕花紫檀棋案,前后各设一张蒲团,右边架子上堆满若干图书,韩昭亲手为她斟茶,拢袖道了句“请”。
“多谢。”柳安予颔首接过。
“郡主今日怎么只一个人,青荷、樱桃她们二人哪去了?”韩昭撩袍端坐在她对面,笑着问道。
“她们二人帮我取个东西,过会子就来了。”柳安予吹了吹热茶,雾气氤氲沾湿了她的睫羽。
她瞥了眼已经积了一层薄灰的棋局,韩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和好友下的棋,他人还没回来,没下完,积了层灰,郡主多担待。”
柳安予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你也在等他?”
韩昭抓着茶壶的手一顿,抬眸凝神。
“如果我没猜错,他下一步,就要下这儿了。”她轻啜了一口热茶,伸手从棋奁里执起一颗黑子,落在那局积灰的残棋里。
直破白子杀局。
韩昭眸色稍暗,从那步棋中恍惚又看到一人。
“郡主,您......”
“你穿白衣,是在祭奠谁?李璟吗?”没来由的一句,却直白得可怕。
韩昭忍不住将手攥紧,捏着素白的袍角,看她,“郡主,您也觉得大殿下......牺牲了?”
“殿下临行前,交代过,要微臣把他在京中的势力,列好名册,悉数交给您。如他有不测......”韩昭咬了下舌尖,声音艰涩,“好交由您傍身。”
柳安予唇角掀起一抹难看的笑,心中泛起苦涩。
怎么人就那么傻呢。
“交由我傍身......”柳安予不由得重复着这句,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交由我,这算什么?”
“我不信他会死。他走时就未跟我打过招呼,自己安排的,又都是些什么事儿?弄到最后,友不像友,臣不像臣。”柳安予的唇边蓦然绽出一抹冷笑,“他是谋士还是我是谋士?”
韩昭的情绪一下子从悲戚中抽离出来,战战兢兢地将名册翻找出来。
她搁下茶杯,冷脸从韩昭手里接过,此时外面敲了敲门。
“韩大人,青荷姑姑和樱桃姑姑来了。”书童朗声道。
“进。”韩昭如蒙大赦,连忙将人叫了进来。
青荷和樱桃一前一后,进来朝韩昭行了个礼,书童识趣地又把门掩上。
“郡主。”青荷躬身,连着腰牌,将去左相府中找来的信一并递过去。
柳安予将名册压到地下,拆了信一并看完,青荷和樱桃站得远了些,独留韩昭一人面对风雨欲来的柳安予。
韩昭擦了擦额上莫须有的汗渍,连忙抿了口茶。
【致吾徒:】
这三字一映入眼帘,柳安予表情立即复杂了起来,陷入沉默。
【见字如唔,展信舒颜。】
【徒儿,请允臣,如此唤您。】
【此信乃臣今日下朝时撰之,不知能不能递到您面前去。罢了,临时起意之作,恐污了您眼。】
他是状元出身,一手端正楷书,誊抄百卷书未有一处错,此时却涂涂改改,另起了一行才继续写下。
【帝有三子,大殿下为人宽厚,处事果断,倘能平安,亦有明君之相。二殿下行事偏狭,手段狠辣,倘战乱之际,宜为君主。七殿下胸有猛虎,懂得藏拙,只可惜其无爱民之心。如徒要择一明主,亦可权衡臣言。】
【不论择何主,谋士之道,在于为臣治国。国家必有文武,官治必有赏罚[1]。侍郎邓尚、严韦、郭道全,此皆仁臣,忠君爱民,今不曾重用,徒佐以新君之时,亦可任之。将军白雄,年事虽高,却谙熟军事,其子白延,承其衣钵,假以时日,必当独当一面。且徒悉知,爱臣太亲,必威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2]。】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3]。安民之策,在于丰财,丰财者,务本而节用也[4]。轻徭薄赋,改革关税,永昌地大物博,人居其二而已,可垦荒理河,因地制宜。】
【为人臣子,嘉赏未尝喜,抑挫未尝惧[5]。当能自爱自律,群属必畏钳[6]。臣一生践之,此番离去,一是全成玉之愿,二便是息叛乱之火。】
【不知归期几何,许不见春华,春仍喧,旧的是臣。】
【望徒安。】
信简短,其意无穷。
这是左相的最后一课。
柳安予将这封信看了又看,字字句句铭记在心,明明未有一处嘘寒问暖,却如在她面前架了个火炉,映得她身心暖和。
柳安予深吸一口气,将信折起放好,转头看向韩昭。
她呼吸凝滞,搭在膝上的拳因用力而微微发抖,眸中泛着冷意,在名册上指了几人。
“这几个,要他们去查早春江州匪患一事,公然支持左相治匪要案者,细查......”
*
“皇上,臣要参,太宗寺少卿丰惜文,刑部尚书薛子昂、侍郎苏季等人结党营私,早春江州匪患一案,欺上瞒下,这才致使匪患猖獗。三月时又受人贿赂,瞒报匪情,使江州两千余名百姓无辜枉死。”吏部侍郎邓尚拱手出列。
“陈年旧案,你翻它作甚!”苏季心虚地涨红了脸,转过头反驳,“你有何证据?莫要在此空口白牙诬陷于我。”
李琰警觉地看了邓尚一眼。
邓尚深恶痛绝,“你要证据?好!我给你证据!”他捧上厚厚一沓奏折,恨不能指着他们的鼻子怒斥,“江州凡因匪患死了人的,皆登记在册,印着血指印的证词就足有三千多张,臣只挑了其中十余张添在奏折里。”
萧宁从他手中接过奏折,递到御前,皇帝强撑着精神翻阅,这边邓尚还在继续禀。
“四月底,你与丰惜文、薛子昂合开了六间商铺,皆是京中寸土寸金的热闹地段,一次性将十年的租金付清。你们一年的俸禄多少?账上何来的这么些金银,你可敢说出源头?”
“你们不敢!”邓尚怒瞪三人,“因为这是吞了血的银两啊——这是拨去江州给士兵们的军款!”
太宗寺少卿丰惜文站出来咬牙切齿,“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身在太宗寺,哪里有动军款的手腕?你就是血口喷人,也要有点依据!”他怒而拂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