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手一顿,眸中带着审视。
天子颜面高于一切,顾淮此举,蛮夷叛乱,他竟要皇帝先弱了势,无疑是太岁头上动土。
但顾淮还未说完。
他躬身回禀,“面上是求和,实是诱敌入彀、瓮中捉鳖。”
皇帝慢条斯理地转了转眸子,思忖着顾淮的话。
“蛮夷之地暗无天日,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人逼急了,自然也就动了反心。”顾淮对左相的目光视若无睹,顿了顿,“但凡事总有个端头。面上求和,邀首领入京商讨求和事宜,实则扣押,可解此局。”
“既有手段害了皇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他如何能信我们的说辞?心甘情愿地入京。”李琰眸色微沉,好奇地问上一句。
这句话,也问中了皇帝的心思,他手压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瞥向顾淮。
“那就,送个人质过去。”顾淮轻飘飘地扔出一句。
“谁去?”皇帝摩挲着指腹,眸瞥过不怒自威。
“须是人才,身份品阶都不能小......”顾淮的言辞十分耳熟,刻意一顿,吊足了众人的胃口。他转过眸,看向身旁的人,“依微臣看,不如,左相?”
“你,你!”左相横眉冷对,气得胸膛上下起伏,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李琰也为之震惊,心中思量,这场师徒反目的戏码,可着实精彩。
顾淮丝毫不顾左相的滔天怒火,垂手站在那,神情自若,好似只是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皇帝看穿了顾淮的心思。
一直以来,皇帝都把顾淮和左相归为一类。先前想削左相臂膀,最先动的,也是顾淮的仕途。如今将他擢为都虞候,也只是他以身入局助皇帝查办李玮有功,皇帝不得已而为之,给了个不上不下的位子。
顾淮若真想得皇帝重用,就要学会审时度势,断尾求生。
如今顾淮一句表示出了诚意,不惜背个背叛师门的骂名,也要将自己摘出去,只等皇帝定夺。
但这事儿,皇帝不能应得太快。
左相在民间颇有威望,如果就这样轻飘飘地将人送出去了,皇帝指不定被论成什么样子。须得推三阻四,经历番波折再应,皇帝垂眸不语,等着这个有眼力的人出现。
李琰顺势给苏季递了个眼神。
苏季本想佯装看不见,无奈这死眼睛乱转,正巧与李琰对上了眸子,无奈硬着头皮顶上,再次出列,“皇上,拿下贼首后,叛军便如一盘散沙,左相自会安然无恙。”
“左相一直是百姓口中为国为民的好官,此番涉险,民间定会感恩戴德,人人称颂。左相难道不想为皇上分忧,不想为百姓平息战乱?”顾淮惯会捧杀,喉舌胜剑戟,这是左相教他的话。
左相的眸子沉了下去,他看了看顾淮冷漠的背影,再看看堂上佯装犹豫,却在心里恨不得将他赶紧送走的,他的君主。
他忽然笑了,那笑中带着悲凉,不死心地问上一句,“皇上觉着呢?”
皇帝一愣,没想过左相会问自己的意思,长叹一声,“左相是重臣,伴朕身侧多年,又年事已高,朕实在犯难。只是,若爱卿执意,朕自会安排妥当,保证让爱卿平安地去、平安地回。”
左相站在众臣之间,无数道目光扫在他的后背,他两鬓斑白,垂老的眼皮半遮住他清澈坚毅的眸。
朝堂肃穆,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自己说话。
不劳皇帝赶他,左相吐出一口浊气,躬身拜礼,缓缓道:“臣,愿作饵。”
此话是从左相口中说来,皇帝自然是舒了一口气。皇帝所言非虚,左相是重臣,皇帝不会让他出现性命之忧,但此行也必不会让他好过,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皇帝自会想法子叫他彻底退出棋局。
了却了一桩心事,皇帝借口疲乏,便散了朝。
李琰最后才走,与萧宁擦肩而过时,怀中被塞了一本奏折。
李琰眼疾手快揣好,面上泰然自若地与他攀谈。
“上次的礼,萧公公可还喜欢?”李琰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萧宁眼尾微挑,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衣褶道:“自然喜欢,只可惜丫头命薄,撑不过一炷香便去了。二殿下日后若还有‘好货’,还可以再拿来与咱家换,只是要勤,这好东西......可不等人。”他眯着眼勾唇一笑。
“自然。”李琰心底暗骂着他,什么腌臜东西,也敢在他面前拿腔拿调?面上神情却还是平和,明里暗里地试探。
“话说父皇近日愈发消瘦了,萧公公一直伴在身侧,可有什么头绪?”
第61章 61 恩师
李琰意有所指, 萧宁闻言笑了笑,敛神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殿下, 皇上年事已高, 这身子骨渐渐弱了, 精神头自然也大不如前。”
他轻瞥李琰一眼,嗤笑, “这难道,不是殿下最想看到的结果吗?”
话虽如此,可皇帝还是皇帝,李琰既是臣子, 又是儿子,自然不能将话摆到明面上来说。
“你!”李琰咬牙切齿, 压低声音, “萧公公,不要得寸进尺,你不过一介阉人,怎可能......”
“萧公公, 皇上正寻您呢。”一个小侍折返回来,见李琰也在这,便不好上前, 隔了一段距离便拱手叫道。
李琰见状连忙与萧宁分开了点距离, 萧宁抬眉看他, 面上得意之色不掩,指了指小侍道:“可惜了, 这永昌的天还没换,这, 便是咱家的底气。”他倏然扬起唇角,退了一步行礼拜别。
李琰紧攥着拳头,望向萧宁背影的眼神阴鸷,殿外雪飘扬,将台阶铺上一层薄薄的雪毯。
左相的步子沉重,落在雪毯上,留下一长串显然的脚印。
离别的马车停在京门口,左相像往常一样,穿着身上洗得发白的官服,漫天大雪裹着冷气落下来,染白了他为数不多的乌发。
“先生——”一句婉转的如将死孤雁的哀鸣。
左相手臂微颤,忍不住转过头望过去。
“先生——”柳安予急急从马车上跳下来,旁边青荷的手还未收回,便要提腿赶上飞奔的她。
她头上戴着素白的花,两条长长的飘带在她发后飘荡,雪粒在她的睫上、发上结霜。她神色焦急,提着裙摆奔向左相,小小的脚印踩在他的步子上,覆盖着他的来路。
柳安予的泪珠凝成冰晶,颗颗掉落,跑到近前时,扑通一跪,脸蛋冻得通红,眼也通红。
寒风掠过树梢吹起雪花,左相动容,连忙躬身要搀她,“郡主,您这是折煞老臣啊......”
“先生。”她的声音艰涩,像是从喉咙中挤出的字,她瞧着左相眼边的皱纹,不由得撒泪,“蛮夷路远,今冬苦寒,先生,如何能受得住——”
左相唇角泛起苦涩,他托着她纤细的腕,心中泛起无限的悲凉。
“郡主,您是唯一一个,来送老臣的。”他睿智了一生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迷茫,寒风吹刮着他的脸,想像吹散雪层似的,将他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间。
这世间,要他死的人不少,敬重他的人,也不少。
可如柳安予一般的人,没有。
“老臣,对不住您。”他膝盖一弯,忍不住跪她,却把她嚇得花容失色。
柳安予忍泪仰面,冰晶顺着她的眼尾滚向下颌,“先生肯授我诗书,我已然感激不尽,何来对不住一说?此去一别,便是豺狼虎豹一路环伺,朝中不缺英才,您年事已高,竟也要受此苦楚......先生,先生啊......”她忍不住哽咽。
“郡主的玉珠堂,开得可还好?”左相安慰似地拍拍她的头,目光慈爱,反倒闲聊似地问她。
柳安予一愣,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稳声回话。
“学生不辱老师尊名,明年春闱,玉珠堂定会大放光彩。”说这话时,柳安予原本清愁的眉眼也凌厉了起来,语调干脆之余,透着炽热。
她的果敢坚毅落在左相眼里,恍惚之间,左相像是看见了正当年的自己。
“好,好。”左相失神地呢喃着,倏然吃吃地笑了,他望向身前身后无边的雪,天地之大,人心却窄,容不下忠君卫国的人,也容不下奸诈狡黠的人,“郡主有八斗之才,颖悟绝伦。”
但总有变数。
从前他以为,顾淮会是那个变数。
“是臣迂腐,这么些年,苦了郡主了。”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唇边掀起苦涩的笑,望向柳安予时疲惫的眸,带着歉意。
听着这一句,柳安予鼻子一酸,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淌得汹涌。
“先生。”她的声音染上哭腔,扔在风雪里,显得尤为珍重,“不走行不行啊?学生还未学完,您在京中,学生得空常去看您。”
左相无奈摇摇头,他后退一步,将雪地踩得吱嘎作响,“郡主,臣已经没什么可教您的了。”
他将柳安予搀起来,一师一徒,并肩站在风雪中。
“劳郡主,再送老臣一段路罢。”左相像个老顽童,抬眉向前伸手作了个“请”的动作,逗得柳安予发笑,笑着笑着,又哭了。
人常说,女人是水做的。左相本还不信,如今一见平日气都很少生的人物,现下竟泪珠不断,不由得叹了口气。
“先生,您还记着吗?”柳安予垂眸忍泪,拿着手背搌了搌脸侧,强撑起一些精神,“我儿时在轩窗外听学,冬日寒冷,青荷叫我捧着手炉,说尚能驱些寒气。执笔写字时,我却嫌碍事扔了,那时的雪冷,有如今日。”
“记着。”左相稳步走着,闻言笑了笑,心中惆怅,“您啊,性子倔,生生捱出了冻疮也不说。还是您拿着书来问,老臣才看见的。您的手,就这么大点,堪堪握笔罢了,冻得指节发僵,竟也能写那么多字。”他边说边比划着,在掌心画了个圆。
柳安予弯唇,眉间愁绪淡了淡,“哪有那么小。”她顿了顿,陷入回忆,“您那时给我一瓶药膏,特许我进学堂里听课。屏风之后,我围着暖炉,青荷在给我抹药膏,我听着屏风那边,成玉和修常朗声回您话的声音,当时就在想。”
“若我不是女子,先生是不是就可以如教他们般,教我。”
风渐大,左相脊背清直,垂下眼皮,“现下呢?郡主还是这么觉着?”
柳安予摇摇头,伸手拢起耳边被吹乱的碎发,“现在学生庆幸,是个女子。因着旁人而怪自己,是蠢事,依仗自己,而改天下,才是幸事。”雪色盈目,她睫羽揽重,却字字铿锵。
“臣也这么觉着。”左相欣慰地笑了笑,他语重心长,借着最后这么点路,教她最后一课,“所以郡主没必要把臣看得太重。臣只是借了一颗芽给郡主,施肥、松土、浇水、剪枝,能由一颗芽能长成参天大树,全仰仗的是郡主,而非臣。”
“皎月本就是皎月,不是因谁说了什么,就不是了。”将到城门口,他沉了沉步子停下,回首看向她,被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眼,“臣这一生,笔墨为刃、口舌为剑,斩天斩地斩奸佞,臣之所学,已用尽,自认不辱圣贤书。”
“独独,愧对郡主。”
他合拢双臂,不等柳安予反应,躬身缓缓作揖。
风刮在脸上,像无形的利刃刮剜着血肉,“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臣府上书房的库中,您那只雕花刻字的书案上,由镇纸压着一封书信,就当是臣给郡主补的拜师礼。”
“臣此生,能有郡主一徒,已心满意足。”
听着这句话,柳安予登时绷不住了。
柳安予受着他拜,捂着嘴忍泪,凝眸听着他宛如临别的语气,心里五味杂陈。大颗大颗的晶莹落在手背,灼得她肌肤发烫。
左相起身上了马车,撩起帘子与她挥手作别,无奈摆手,“走罢,走罢郡主——”
“皎月高悬,会照明老臣的回京路。”
“回去罢。”
“雪冷,您手该疼了。”
柳安予在那站了良久,四肢百骸俱冷,心却发热。
青荷忍不住跑上前,连忙为她拂去眉间雪,“郡主,郡主,我们回府罢。”
她微微出神,回眸看青荷时,脸上已无泪,呢喃着道:“青荷,你知道吗?他说我是他的徒,是他的徒......”
青荷以为她魇住了,嚇得不顾主仆身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晃动,“郡主!郡主您别吓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