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到了这会儿,哪怕江奉容心下再如何觉得意外,也不得不相信周丰与李氏二人是当真待她很好。
她夹起一块栗子糕送入口中,轻轻咬了一口,一入口那股甜意伴着栗子的香气便化了开来,她从前从来不曾发觉, 原来栗子糕其实也是很好吃的点心。
她不由想起慧妃还只是侍奉在圣人书房中的宫人时给她送的那一篮子点心。
里边装满了各种样式的点心,她那时候正准备离开宫中,仓促之下只是随口尝了其中几块点心。
味道虽不至于太难吃, 可却实在不算好。
甚至一口便能尝出并非是个手艺纯熟之人所做。
那时候她与芸青还觉得奇怪,虽说即便是御膳房的厨子, 也不可能全然没有失手的时候,但毕竟是送到明宣宫的东西,圣人都又可能要入口的,怎能做得如此敷衍。
可后来知晓了慧妃的身份,这一切便也有了解释。
那一篮子点心,应当都是她亲手做的吧。
那么多年间,她终于有了一次机会可以出现在江奉容面前,可以给江奉容做些吃食,她应当是很高兴的。
那么多热腾腾的点心,她前一日夜里大约是一整夜也不曾歇息的……
想到此处,江奉容眼底不由有些酸涩,她将余下的半块栗子糕送入口中,算是勉强压下了那阵涌上来的涩意。
李氏却只觉得江奉容是喜欢这栗子糕,于是将那叠栗子糕端到江奉容面前来,又再给她夹了一块,道:“若是喜欢吃这个就多吃些,吃完了我再吩咐厨房做就是。”
江奉容将那半块栗子糕咽下,向李氏道:“多谢夫人。”
周丰闻言却道:“你这孩子,怎地到了这时候了还唤什么夫人,该唤一声母亲了才对。”
李氏此时看向江奉容的眼神里亦是带着几分明显的期待。
江奉容迟疑了片刻,还是对着李氏唤道:“母亲。”
又看向周丰,唤道:“父亲。”
两人听她这样乖顺地唤了一声,都笑着答应,显然是真心实意地觉得高兴。
等用过早膳,李氏唤来冯嬷吩咐了几句,过了片刻,冯嬷便捧着一个锦盒进来。
李氏从冯嬷手中接过那锦盒打开,从里间那处一支成色上好的玉簪。
江奉容对玉石一类的东西并不算了解,只是因着在宫中长大,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自然能认出这簪子是个不错的物件。
李氏笑着道:“今日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第一回 见你,时间仓促,竟也来不及备下什么像样的礼物,这玉簪留在我妆匣中已经有许多年了,我瞧着样式年轻,一直不曾戴过,今日瞧着与你倒是极为相配的。”
江奉容有些受宠若惊,“这样贵重的物件,阿容实在不敢收下。”
“都是一家人,往后可不许说这样的话了。”李氏却直接将那玉簪戴在了她头上,而后笑着看向周丰,“老爷瞧瞧,是不是与咱们阿容很是相配?”
周丰摸了摸胡子,亦是笑着点头道:“夫人眼光不错。”
如此,江奉容竟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将簪子收了下来。
可李氏却又弯唇笑道,“光是我的礼物可不够,老爷怎地也没给阿容准备些东西,昨日夜里仓促,今日应当也算是老爷第一回 见阿容,老爷可不能在这时候吝啬!”
李氏这话听着其实像是在开玩笑的一般,但周丰却极为认真地解释了起来,“阿容一个姑娘家,我亦是不知她的喜好,若是簪钗之物,我这会儿却是拿不出来的……”
“哪里姑娘家便只要些簪钗之物了。”周丰的话还不曾说完,李氏便道:“咱们阿容不仅样貌生得好,就连琴棋书画也是不差的,我记得你书房中有一副字画,好像是那位唤做李章的大家所作,倒算是个拿得出手的见面礼。”
一听“李章”二字,江奉容便知那幅画定然不是凡物,于是连忙摇了头道:“母亲,字画一类我都不过是个半吊子的,若是当真将这幅画作赠予我,那反而是暴殄天物了。”
李氏却拉着她的手小声道:“不碍事,你别瞧他这副正经模样,其实书画一类他也是不通的,无非只是在那些不懂的人面前装模作样点评几句罢了,你拿着这字画,我瞧着便是只挂在房间里做个装饰的物件都是很好的。”
江奉容没曾想李氏竟会当着周丰的面就说起他的坏话来,而周丰却又只是一副无奈模样,显然早已习惯自家夫人这般模样,道:“罢了,那幅画在我书房中也挂了有些时日了,我也正是瞧腻了。”
说这,他一边往外间走去,一边道:“我这便吩咐人晚些时候将那幅画送去文雪院吧。”
一连收下了李氏与周丰两样这样昂贵的物件,江奉容的心底也不免有些不安。
她向来是这样的性子,便是从前的谢行玉要送她些贵重的物件,她都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的,如今,却是收下了李氏与周丰这样两样礼物。
偏偏他们二人都是想了法子强行塞到了江奉容手中,让江奉容即便有拒绝的心思,却也寻不着拒绝的机会。
周丰离开之后,李氏拉着江奉容坐下又想起什么,道:“差点忘记与你说了,你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兄长,如今在大理寺任职,这几日好似是遇上了一桩难办的案件,今日一早连个人影都不曾瞧见,问了他院子里的人才知原来已经出了门。”
“等夜里他忙完回来,我定是要让他给你道个歉,再将这见面礼也一同补上的。”
听她如此说,江奉容却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连忙道:“兄长既然手头有事,自然是公务要紧的,哪里能因着我而耽误。”
李氏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自然也已经瞧出她心底那几分局促不安来,于是叹了口气,道:“阿容,从前你我二人虽然是不相识的,但你的事情,我却听说过的不少。”
江奉容下意识抬眸看向李氏,心却沉了下来。
她的事在外间确实一直以来都有不少传闻,只是却也都不是什么好事。
幼时,便是有关她父母之事传闻最多,人人皆知她父母是通敌叛国的罪人,连带着说起她这个女儿时,语气里也总不免还带着几分嫌弃。
“有什么样的父母自然就有什么样的孩子,别看这孩子年纪还小,但往后长大了,还不是一样的?”
“是啊,她父亲与母亲是那样的人,当初在秦川城害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我看就连她父亲母亲尽数被砍了脑袋都是不够的,才两条命,就是一命抵一命地偿还,也是还欠了许多!”
还有人将话说得更加直白一些,一开口便道:“你这样的罪人,还有什么脸面这样活着?你怎么不去死?”
后来长大了,有关于她的传闻自然便总与谢家有撇不开的关系。
或是谢行玉为了求下与她的婚事耗费了多少心神,或是谢行玉与阿嫣又如何如何。
到如今,便是她退了与谢行玉的婚事这一桩事最让上京的那些人热议。
如今李氏忽然这样说,江奉容实在不知晓她所听闻的到底是哪一桩事,但显然,不管李氏曾经从那些人口中听说过什么,不算是好事。
但不曾想到李氏却只道:“我知晓你这孩子一直以来受了不少苦,所以母亲想待你好一些,你反倒觉得不安。”
江奉容顿住,她没想过李氏提及外边的那些传闻并非是想向她问清什么,更并未有苛责她的心思,而只是在开解她。
李氏轻轻拍了拍江奉容的手,“我昨日夜里听说是你这孩子要来,我是高兴的,从前听说你父亲母亲的事儿时,我就想着,这几夕之间父亲母亲都出了那样的事儿,那留下来的这孩子该多难过啊,那时候我没有机会将你领回来照顾,以为咱们是没有这种缘分的。”
“却不想如今阴差阳错之间,你竟是来了周家,成了我的女儿,这样的缘分多难得,我也自然应当好好照顾你。”
一番话说完,江奉容的心底早已酸涩难当,当初她的父亲母亲出了事,她也并非是没有听到旁人提及她时语气中的可怜。
那时候她虽年幼,可听着那样的话却也觉得刺耳。
因为她能那些人是当真觉得她可怜,还是怀揣着幸灾乐祸与看热闹的心态来说出这般话语。
而如今李氏所说的这些话,却只让她心底酸涩,因为她能感觉出来,李氏是当着心疼她。
江奉容竭力压下心头的涩意,声音却依旧有些闷闷道:“多谢母亲。”
李氏又道:“阿容,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是有什么其他的缘由,只是想着你既然来了我们周家,无论往后是否是要离开,只要还在这儿,我们都是将你当作家人的,你不必觉得不安,我们待你好,也是觉得你值得如此。”
江奉容沉默了半晌,最终点头道:“好,母亲,我明白了。”
其实要让她彻底敞开心扉来接受周家的人作为家人,对于她而言甚至比时时刻刻谨小慎微还要困难许多。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
而李氏却也明白这并非是一朝一夕之功,所以她听得江奉容如此说就已经觉得很是高兴了,有些事,原本就是急不来的。
从主院离开之前,李氏又与江奉容说了好些叮嘱的话语,她道:“阿容,如今你住着的文雪院已经空置了好些日子,我安排了些人将整个院子都收拾一番,眼下那些人应当已经过去了,你也正好去瞧一瞧,让他们按着你的喜好来修整才最合适。”
江奉容拒绝的话其实已经是到了嘴边,但是想起李氏前头说过的那些话语,便又生生将那些话咽了下去,点头道:“多谢母亲。”
如此,等她回到了文雪院之后,果真瞧见有好些个人在院中忙活着,或是清理杂草,或是种植花卉,就连池塘中腐烂的叶子都被清理了一番。
瞧见江奉容过来,其中一原本正在忙活的人便放下了手头事务匆忙过来向她行了一礼,而后笑着道:“小姐,您素日可有什么喜欢的花,这院中有不少须得种上花卉的地儿,您若有喜欢的,那我们便依着您的喜好来。”
江奉容闻言一时倒是有些答不上来。
细细想来她好似对这些花草之类向来不曾太过在意,也并不曾对那一样有特别的偏爱与厌恶,所以一时之间竟是沉默了。
那人大约瞧出江奉容的困窘,便又道:“没有喜欢的也不要紧,小姐不如只说说是喜欢清新素雅的,还是艳丽大气的?”
这样问题便简单了许多,江奉容略一思忖,便道:“清新素雅就好。”
那人心里有了数,应着便下去继续忙活了。
等二人进了屋内,芸青给江奉容端来茶水,而后亦是忍不住道:“原本因着在江家那样待过一回,对这周家的人也不曾抱着什么期待,却不想他们竟是对小姐这样好,连院子里的事情都这样上心。”
芸青自然是高兴的,虽然这周家对于江奉容来说也不过是一个临时居所,可周家的人对江奉容好一些,这段时日,她也能过得好一些。
江奉容想起李氏说的那些话,也不由轻轻点了头,“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其实周家的人待她好,亦是让江奉容安心不少。
毕竟如今他们真正的女儿周姻已经与她的那位表兄成了婚,若是周姻如今的日子过得艰难,想来周家的人即便心地如何良善,能做到不迁怒于江奉容就已是极为难得,更别说像如今这般事事为她考虑周详了。
所以这亦是说明周姻至少如今过得应当还算是不错,这能让她心下的那些愧疚消减许多。
至于旁的,此时的她确实难以周全。
原本她心里其实也还想着赖家那边的事。
倒不是在意赖家的那些人如今的境况,只是想着她昨日就那样逃了出来,赖家的人想来是不会这样轻易便善罢甘休的,毕竟他们为了这一桩婚事也是实在费了不少心思。
既然如此艰难,可却偏偏还要这般仓促地将她迎娶过门,那这其中定然是有着不得不娶她的理由。
而也正是因着如此,所以她想着赖家的人肯定还是不会轻易放过了她的。
那如今她不见了,赖家的人是如何应对此事的呢,是遣了许多人四处搜寻,还是寻求了其他人的帮助?
在不确定赖家那边情况到底如何之前,江奉容是决计不敢踏出周家一步的。
但若要打听消息,对于如今的她来说亦是一件难事。
所以能做的事情,竟然就只有先好生等着。
如此,一日时间很快过去,等到天色暗下,外间有婢子过来禀报,说是太子殿下与公子一道过来了。
听那婢子提及“公子”江奉容一时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片刻之后才想起李氏与她提过的,那便是在大理寺任职的兄长周之昀了。
原本李氏好似确实是说过等他忙完手头的事,要让他过来补上今日的见面礼的,只是那时候江奉容以为李氏只是随口一提,但不曾想到他如今竟还当真来了。
隋止也一同过来了。
江奉容正好有事情想要问他,便也不再耽误,换了身衣裳之后便匆忙走了出来。
院中,两道颀长的身影正立在月下。
走得近些,江奉容便听到他们二人好似正在交谈着什么。
她无意窥听,便上前先向隋止行礼道:“太子殿下。”
二人听得声音回过头来,江奉容又向旁边那身着月白色衣袍的男子行礼道:“兄长。”
周之昀怔了片刻,而后笑着道:“我与殿下谈得太过入神了,竟是连阿容你过来了都不曾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