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于她而言,住在哪里并没有那么所谓,但蔡姑姑心疼她,她是知道的。程慕宁低声说:“多谢姑姑了。”
蔡姑姑说:“老奴分内之事罢了。倒是公主,这趟回来又得罪了不少人,好在宫里守卫森严,公主本不该出宫的。”
程慕宁浅笑说:“宫里有宫里的好,宫外也有宫外的好,况且瞧着安全的地方待得久了,也容易生出祸端。”
蔡姑姑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缓缓一叹,说:“君心难测,公主如今分得清君臣和姐弟,便是最好。”
她看向厢房的门,止步道:“客人到了,老奴在外面候着。”
程慕宁朝她颔首,独自推门进去。
“吱呀”一声,里面的人从座上弹起。四目相对,她怔愣了片刻,方仓促行礼,道:“长公主万安,臣女许婉见过公主。”
“婉儿表妹不必多礼。”程慕宁迅速地打量过她。从前宴礼上匆忙见过,没什么印象,此时看起来,与许嬿嚣张跋扈的气质很不一样,也没有她父亲老谋深算的样子,反而看起来入世不深,眼里有畏惧,却还强行装作冷静。
这样一个人,那日竟会委托蔡姑姑往宫里送信,程慕宁的确有些许意外。
“婉儿表妹那日信中说要见本宫,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
程慕宁说话的语气是一贯的柔和,仿佛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亲和力,这令许婉愣了愣,竟是看呆了一瞬,但她回过神来仍不敢掉以轻心,抿了抿唇,谨慎地说:“我知道何家平日里,是如何把钱送进宫的。”
程慕宁微微一顿,此时才认真端详她。许婉是何进林的枕边人,能知晓些细末也很正常。
程慕宁没有立即应话,缓步落了座,桌上备了茶点果子,却一口都没被动过,可见方才等在这里的人心中焦急。她有条不紊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像是闲话家常那般问:“怎么送的?”
“宫中有禁军把守,为掩人耳目,这银子不可堂而皇之进到宫里。”许婉的声音很轻,显然有些紧张,语速也快了些:“圣上宠爱珍妃,特许她娘家人每月进宫一次,何家就是趁那个时候将钱送进宫来,其中要经过不少人的手,圣上身边的陈旦就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程慕宁说:“陈旦已经死了。”
这样风轻云淡的语气令许婉心口莫名一紧,她又说:“何家有一本绝不能公之于众的账本,这些年他们上下打点行贿,上到内庭下到地方,每一笔都有记档。武德侯此前入狱根本不怕,何家攥着这账本,就是攥着保命符。”
她捏着帕子的手抵在腹前,往前走了一步,“我知道藏在哪里,我能拿到。”
程慕宁瞥了眼她手腕上露出编织的红绳,绳上坠着颗彩珠,尽显女儿家的巧思。她收回目光,说:“你想要什么?”
这时,许婉却倏地跪了下来,含泪道:“我求公主,送我和我阿弟离开京城。”
程慕宁略略挑了下眉,“离开京城?”
许婉才说:“当初嫁与何家非我所愿,只是父亲授命,嫡母又以阿弟相要挟……我阿弟才九岁,他生来体弱多病,至今尚不能言语,在府里人人都能欺负他,若我不能护他,他便只死路一条了。”
程慕宁并不轻易信她,说:“可武德侯出了狱,何进林又升了官,待到这趟回来,赏赐定也少不了,何家正是风光向上的时候,你岂非更能护住你阿弟?”
“可何进林还能回得来吗?”许婉这样问。
程慕宁一顿,竟然还是个聪明人。
“那万一,你的账本是假的呢?”
许婉眼神坚毅,道:“是真是假公主一查便知,可送我与阿弟离开对公主而言,并非难事。”
程慕宁思忖片刻,道:“好,明日我会备好通关文蝶和车马,派人护送你们出城。”
许婉下意识转着手腕上那颗小彩珠,犹豫了一下说:“只怕要两日后,内院里还有些事,需得在离京前安排妥当。”
……
许婉从后门离开了,程慕宁还坐在偏厅没有动弹。
她仿佛是饿了,从盘中拣了块芙蓉糕慢慢尝着。银竹推门进来时,就见她边吃着糕点边盯着地上的光影瞧,银竹知道她正想着事,于是没有没有打搅。
片刻之后,程慕宁才擦着手说:“这几日派几个人手去侯府附近盯着。”
银竹道:“公主是担心许五娘?”
程慕宁道:“这账本既是保𝒸𝓎命符也是催命符,如今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武德侯府。”
其实程慕宁对许婉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只是人自己送上门来了,试试也无妨。
银竹应下道:“奴婢这就去。”
程慕宁叫住她,说:“你方才进来要说什么?”
银竹才想起来,忙说:“是杜先生,他在外头等很久了。”
“请他进——”
话还没落地,一道影子先迈入了偏厅。一别多日,杜蔺宜还是穷酸打扮,那身蓝色长衫瞧着比琼林宴那件还要破,衣摆处那一大块深色补丁很是瞩目。
程慕宁忍不住问:“府里怠慢杜先生了?”
“哪里怠慢他了。”红锦跟着从后面追了上来,似乎是没拦住他,有些气急败坏,“分明是他不识好歹!公主好心收留你,你却出口辱骂公主,罪该万死!”
杜蔺宜直直望着程慕宁,很有气节地说:“享用你们从穷苦百姓身上搜刮的民脂民膏,鄙人只怕受不得公主这份恩惠!”
程慕宁很轻地扬了下眉。
红锦指着他说,“你说谁搜刮民脂民膏?”
杜蔺宜冷声道:“我本以为公主与旁人不同,没想是我看岔了眼,自古豺狼是一家,权贵之间哪有清浊之别,利益关系谈好了便能化干戈为玉帛,数万条人命也能轻轻揭过!既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请公主将文书还给我,放我离开。”
程慕宁低头听他愤慨,慢慢弯起唇角,只是轻飘飘地问他:“杜先生觉得,得罪了那么些个大人物,我将文书还给你,出了公主府,你就能活着走出京城吗?”
杜蔺宜一噎,“你——”
他沉下声,说:“公主没有见过灾荒,没有见过满城死尸和流民的乱象吧?”
程慕宁没有回答。
杜蔺宜讥讽地说:“公主金枝玉叶,怎么会知道穷苦百姓有多难。遍地哀鸿,易子而食,为了一口粮就能当掉一条命的情形公主想象不到,你当然可以高高在上听而不闻,说到底,这些人命不过是你们权贵内斗的筹码罢了。公主和武德侯,也没什么区别。”
杜蔺宜说得义愤填膺,没有激怒程慕宁,倒是把红锦气得够呛,“你个蠢书生,你知道什么?!”
杜蔺宜只盯着程慕宁瞧,似乎指望她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然而程慕宁仍旧是那副温温淡淡,不急不慢的样子,让人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说完了?说完了,还请杜先生好好用饭,绝食可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既然是姜掌院要保你的命,我给了他这个顺水人情,你真想走,便请姜掌院来与我说。”
杜蔺宜咬牙,两人无声僵持了半响,他最终是甩袖离去。
第19章
程慕宁面上没有情绪,取杯淡淡抿了口茶,好像并不把杜蔺宜的话放在眼里。
入夜,她在公主府的主院落了榻。蔡姑姑心细,将此处归置得与扶鸾宫一般无二,但陌生的气味还是让程慕宁辗转反侧,直至三更天方才入睡。
这夜她做了个梦。
梦里是九年前,那是先帝还在世的时候。
那年北边的乌蒙族大举进攻边境,先帝率军退敌。出征前,粮草辎重就停在京营。程慕宁和程峥那时年少,趴在政事堂的屏风后偷听群臣议事,只觉好奇,于是大军启程当日,他们躲在当时还是御前侍卫的岑瑞的车架里跟去了京营,爬上了粮车,被人发现时大军已经走了七八日,姐弟俩那一身绫罗绸缎被磨得皱皱巴巴,饥一顿饱一顿,脸也蜡黄。
她的父皇延景帝在人前不苟言笑,在军中更是正言厉色。程慕宁虽得父皇宠爱,如此情形下却也心有惶惶,程峥最害怕父皇,更是直接缩到了她背后。可延景帝蹙眉凝视他们片刻,却只说:“再往前走就没有退路了,交战地可没有锦衣玉食供你们享乐。永宁,太子,你们自己选。”
程峥本就是被怂恿的,这几日又饿了好几顿,当即就垮下脸,“我……我想回宫。”
说好的一起去,程慕宁被单方面抛弃了,很不满意,蹙眉喊他:“阿峥。”
程峥心虚,小声说:“父皇出征,孤作为太子理应守在宫里。阿姐去过后,回来说与孤听。”
最后程峥被送回了皇宫,程慕宁跟着皇帝的车架继续前行。
马车宽敞,延景帝的案几上摊着瀛都六州的地图,图上有几枚他用来标记地点的棋帽,程慕宁托腮看得认真,可那时她并不真的知道什么叫战争,更多是对远行的新奇,她也没料到这场战会持续两年之久,且败得那样凄惨。
没有人能料到。
乌蒙统一了草原各部族,大周低估了他们的战斗力,短短三个月就让出了两座城池。程慕宁跟着一群兵士颠沛流离,很少能见到她的父皇,她在这期间抽条似的长了身体,那带来的几身绫罗绸缎都没了用处。
粥棚里施粥的妇人给了她两身粗布衣,程慕宁当晚就起了红疹,但战时的日子远比这几颗疹子艰难。她蹲在粥棚边上,看外面饿殍遍地,忽然嚎啕大哭。
刚打完仗的延景帝带兵路过此地,直接将程慕宁抱回了营帐中。
瞧着父皇沉默的脸色,程慕宁渐渐止住哭泣,“儿臣错了……”
“你哭是应该的。”短短几个月,延景帝竟冒出了几根白发,脸上还挂着刚结痂的伤痕,他沉重地说:“你是天下人的公主,永宁,他们也是你的子民。”
程慕宁缓缓睁开眼,看着被风吹起的幔帐。
那场战大周输掉了整个瀛都六州,她的父皇因此郁结于心,回朝之后身体就每况愈下,又逢不久后母后病逝,他拖着病重的身躯伤心了好一阵子,最后只得卧床将养。也就是那时起,朝中渐渐出现了一些妄图把持朝政的老臣,他们手里的权柄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企图将帝王权力分而食之。
父皇临终前竭尽全力为程峥扫平阻碍,咽气的最后一刻还念着瀛都,他以为程峥可以是大周的希望,可以完成他未尽的念想,可程峥却在即位的第一年,就把永昭嫁去了乌蒙。
他把大周的脸面踩在了脚下,又把自己送进了虎口。
思及此,程慕宁深呼吸,闭了闭眼。
……
两日后就是与许婉约定的日子,银竹早早等在城门口。
和许婉约好的时辰在日入,眼看天渐渐暗下,已经过了黄昏,银竹转身进了几步之遥的酒楼,上到三层厢房,推门而入,说:“公主,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城门就要关了,许五娘只怕不会来了。”
程慕宁对面坐着个九岁大的稚子,瘦瘦小小的,一下午坐在这里,像是没吃过饱饭,见他打着嗝还要去拿最后一块糕饼,程慕宁伸手拦下了他,温声说:“不能再吃了,胃会撑坏的。”
许淙两眼瞪得圆溜溜的,虽不舍得却还是轻轻点了下头,就和许婉说得一样,他似乎生来不会说话,此时两只胳膊交叠放在桌上,安安静静瞅着程慕宁。
对这个表姐,他显然没有见过。小孩的眼神没有恶意,只是好奇,程慕宁笑了一下,由着他打量。
把许敬卿的儿子从他眼皮子底下带出来可废了她不少劲,好在她那个舅母不是个善茬,对庶子的看顾并不用心,只听郎中说他染上天花,便着急忙慌让婆子将他送去庄子里,美其名曰是静养,实则不过任他自生自灭罢了。
程慕宁用帕子轻轻擦掉他脸上用胭脂涂的红点,让红锦带着他到一旁玩,起身时敛了神情,走到窗边往下看,出城的队伍已经越来越短。
银竹问:“公主,还要等么?”
“再等两刻钟。”程慕宁对着窗外说:“许婉就算拿不到账本,也该赴约说明详情,如果她没来——”
这时,程慕宁倏地眯了眯眼,往前贴近窗台。
银竹一怔,顺着她视线,就看到东南方向浓烟滚滚,心下一个咯噔,正直觉不妙时,程慕宁倏地拉了她一把,只见一支箭矢直直钉在窗棂上,银竹当即吓住了。
“公主!”银竹忙紧张地将程慕宁拉到墙后,喝声道;“护驾!”
门外的家将立即闯了进来,而与此同时楼底下传来了打斗声,四面有杀手腾跃而下,只闻窗外百姓惊呼,抱头而窜。
银竹速速关上窗,唯恐再有暗箭,她喘着气道:“莫不是许五娘设下的埋伏?”
“应当不是。”程慕宁瞥了许淙一眼,说:“我们都到了两个时辰了,若是许五娘与人埋伏,早动手了。”
她似乎对这样的意外见怪不怪,毕竟四年前就连在深宫后院都有太监携刀刺杀,此次回京她就知道这样的情况少不了,于是很快就冷静下来,说:“先离开吧。”
银竹护在她左右,红锦抱起了许淙。这趟出门跟了不少乔装打扮的府兵,眼下一楼已打成一团,几个近侍护着程慕宁往酒楼后门去,马车已停放在那里。只是才刚迈出门,远处箭矢如雨,斜飞而来。护卫以刀劈开,吃力道:“公主快上车。”
这时,一记锃亮的刀光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