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正在喝汤,搁下碗说:“荀叔察觉他的哑疾并非天生,想来可能是生过几场大病,又或是受过什么刺激,慢慢才退化了说话的能力,前阵子刘翁给他买了只会说话的鹦鹉,见他竟能跟着学上一字半语,不过也仅是如此,未必能治好。”
“原来是这样。”
许淙这时上前,将一幅画塞给了他,两眼炯炯有神的,却不知如何表达。他身旁的嬷嬷笑着说:“许公子画了好几日,想来是要送给公主呢。”
程慕宁摊开画纸瞧了眼,当即愣住。倒不是别的什么,而是许淙的画技竟如此成熟,他画的是等许婉那日,从酒楼二楼俯瞰街肆的图景,当真是出神入化,即便是程慕宁这种自幼请宫里的画师学过画的,也自叹不如。
而他只不过是八岁大的孩子。
有这样的才能,倘若好生栽培定能有所造诣,只是可惜了生在许家,是个庶子。
程慕宁向他道谢,想了想,身上却没什么适合送给他的,于是道:“下回,下回给你带糖。”
许淙不爱吃糖,但也乖乖躬身应下。程慕宁问他要不要留下用饭,许淙看了眼裴邵,摇头退下了。
程慕宁让银竹将画卷收好,却在即将松开画时倏地一顿。裴邵见她看得入神,不由问:“看什么?”
“人。”程慕宁将画摊在桌前,指着那斜对面茶肆窗边的人说:“像不像咱们的新科状元郎,闻嘉煜?”
……
正如裴邵所说,工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程峥翌日就召见了许敬卿。许敬卿从御书房出来时的脸色并不好看,恰巧碰上去崇圣祠督工的闻嘉煜。出了南山行宫的事,闻嘉煜去崇圣祠的频率更高了,旁人见了也理解,毕竟眼下工部的差事,都被人盯着紧呢,一不留神再犯点错,只怕连头顶的乌纱帽都难保。
闻嘉煜道:“圣上这是说了什么,许相脸色这样差?”
许敬卿捏了捏鼻梁,昨日得知了工部的事他便隐隐不安,果然程峥今日就疑心他为了阻止公主查办工部才派人行刺公主,仿佛自打程慕宁回京后,行刺公主这项罪名就牢牢刻在许敬卿的脑门上了。这种有口难辩让许敬卿郁结于心,𝒸𝓎但他没有回答闻嘉煜,只是问:“昨日行刺之人,禁军审过之后可有招供?”
闻嘉煜摇头,说:“他坚持声称是自己所为,这样反倒愈发像是受人指使的。”
许敬卿闻言更是捏紧了拳头,近日这发生的一连串,总觉得暗地里有人在推他。临到宫道,他顿步说:“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务必要牢牢盯紧了公主,之前交代你的事便先放一放,这阵子盯着工部的眼睛多,不要让人拿到了把柄。”
闻嘉煜珍郑重其事地应了是,拱手目送许敬卿离开。
许敬卿此前一直在考察他,并未真的吩咐他办事,但这阵子工部动荡,眼看他在工部的人手一个接一个地折了进去,这才有心重用他,倒是也交代了一两桩让他帮着掩藏纰漏的私事。
闻嘉煜站在原地笑笑,转头从崇圣祠那条小路,去了凤栖宫。
姜亭瞳正在宫苑里浇花,听到脚步声她也没有回头,只是说:“我请闻大人引康博承去南山行宫,但不曾让大人设计刺杀公主。”
姜亭瞳语气少了一贯的和善,“大人此举是为何意?”
闻嘉煜却从容地行过礼,说:“臣有分寸,定不敢伤公主分毫,只是眼下公主替圣上办事,在公主身上做文章,才能引得圣上对许相不满,臣所为皆是为了娘娘打算,没能提前禀明,实在是来不及。”
姜亭瞳看着他,却没被他这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哄骗了去。
当日闻嘉煜进京赴考时特意去姜家书院拜访过,他的才华绝对在杜蔺宜之上,可偏偏父亲对杜蔺宜青睐有加,却不肯多看闻嘉煜一眼,甚至闻嘉煜得了状元,姜覃望也不曾对他抛去橄榄枝。
姜亭瞳觉得可惜,私下里问过姜澜云。
姜澜云却道:“此人心思深沉,是个挟势弄权,而非真的做学问的人,他给父亲递的投名状,便是扳倒许敬卿的计谋。纵然我们与许家不睦,但试想这样的人父亲怎么敢用,哪天不定要生出大乱。”
父兄一向是个规矩本分的求稳之人,可太规矩本分,换来的便是这三年叫人踩在脚下凌辱。姜亭瞳好不容易等到公主回来才得以打破这个局面,绝不肯再重蹈覆辙。
她困在深宫里,需要有人在宫外替她周旋。
“仅此一次,不要再伤害她。”姜亭瞳说:“圣上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了,眼下公主是唯一能顺理成章代天子行事的人,只有圣上信任她,才会慢慢疏远许家,她一旦出了差池,我们的所有筹谋也不过竹篮打水而已,闻大人行事,千万要慎重,待来日姜家得势,不会忘了大人的功劳。”
第39章
闻嘉煜又去了趟崇圣祠,吩咐了些修缮事宜后方从宫里出来。小厮赶来马车,他提袍上了车,坐稳之后,脸上那儒雅的神情逐渐淡去,变成一种面无表情的漠然。
他的私宅在城东街头的民巷,这一片没有达官显贵,倒是住了好几个俸禄不高的小官吏。闻嘉煜的俸禄也不高,但他背靠皇后与许敬卿,手里的活钱实则不少,可未免引人注意,他并没有要搬走的意思。
巷子口积了一摊水,旁边的沟渠有腥臭味飘来,闻嘉煜皱着眉头走过去,径直推开了自家门。庭院中栽了不少花草,清新的草木香让他脸色稍微缓了一缓。
嬷嬷从屋里迈出来,见他这个时辰回来,惊奇地说:“天都没暗,公子今日难得早下职。”
自打公主开始查办工部,闻嘉煜每日都是早出晚归,他闻言嗯了声,说:“今日不忙。”
今日当然不忙,昨儿公主在工部遇刺,今晨特意给工部尚书递了信,说要将养两日。这位长公主太知道乘势而为了,此时是拿捏尚书蒋则鸣的最好时机,而她忽然往后退一步,却比紧抓不放更让人忐忑不安。
单看蒋则鸣今天一整日都在琢磨公主的心思便知他惶恐,只怕用不了几日就要投诚了。
闻嘉煜进屋净手,屋里点着松云香。这香价值不菲,不止是熏香,屋中的陈设都不简单,闻嘉煜是个很讲究的人,嬷嬷跟他的时日长了,也知道他的习惯,连明日要穿的衣裳都挂在架上薰好了香。
然而他眉头一皱,擦拭双手的动作停了停,把那衣袍上挂着的荷包摘了下来,“以后这个荷包不要再用了。”
嬷嬷不明所以,“公子以往不是最喜欢这个?”
“说了不要再用,你听吩咐就是!”闻嘉煜忽然变了脸,嬷嬷一吓,当即不敢多言。闻嘉煜调整了下呼吸,冷静地进到里间,将荷包锁进了抽屉里。
再出来时,嬷嬷小心翼翼地问:“晚膳备好了,公子可要用膳?”
“不用。”他整理着衣袖说:“我去一趟安华寺,给我准备一些香烛供果。”
闻嘉煜信佛,平日也常常去安华寺,但这个时辰,哪还有香客去寺里上香,可嬷嬷也不敢再多言,只应下道:“欸。”
……
裴邵借了大理寺的牢狱审了一夜人,这些人仿佛是提前背过稿,连申辩的话术都是一模一样。裴邵坐在审讯室正中的椅上,两腿交叠,脸上隐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但几次三番都被他压下去。
他不是个没有耐心的人,相反,在京中三年他的耐心被磨到了极致,但现在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回府了。
忍了忍,在下一个人依旧拿无关痛痒的话来搪塞他时,裴邵终于放下了腿,起身垂睨着犯事官吏,说:“不必审了,工料以次充好贪污受贿,证据确凿,我今日是给诸位同僚减刑的机会,不是来听你们给我编故事,既然都这么不给面子,那咱们按规矩办事。”
说罢,他抬了抬眼尾,便有禁军上前将犯事官吏拖下去。
那人当即慌了,“你、你们做什么?你们这是屈打成招!我们都是为上面办事,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的话很快变成尖锐的哀嚎,裴邵弹了弹衣襟,推门出去。
姜澜云等在门外,两人打了个照面,裴邵朝他点头道:“这几日有劳姜大人,这次禁军办案给大理寺添了不少麻烦。”
“没什么麻烦,都是替圣上办事。”姜澜云说。
他们两人并没有交情,唯一有的只是那点说不清道不明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敌意,可言语间却还都各自留着体面。但这次的案子是直接由禁军负责,大理寺不过是借了两间审讯室,姜澜云此时出现在这里,想来是有别的事。
裴邵道:“姜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姜澜云抿了抿唇,犹豫地说:“殿帅要小心闻嘉煜。”
他点到为止,没有多说,但已经表明了立场和态度,起码这次公主遇刺的事,与姜家没有半点关系。
裴邵看了他一眼,“多谢姜大人提醒,裴某会转告公主。”
姜澜云朝他道:“有劳。”
待裴邵走过去,姜澜云没忍住道:“敢问,公主可还好?”
裴邵扬眉,回头说:“很好,姜大人可要入府拜见?”
姜澜云只觉得喉间苦涩,说:“不必,公主无恙就好。”
裴邵不再多言,阔步离开大理寺,打马回府去了。
他其实不太确定程慕宁是不是还在府上,她来去随意,向来不知道知会人一声,回去公主府了也说不定。这样想着,裴邵步入院中,却见主屋对面的那间厢房还亮着灯,虎斑犬还趴在廊下,他连夜的烦躁稍稍散去,站了片刻,打了个响指把廊下的虎斑犬叫来。
虎斑犬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迈开脚朝他走来。
裴邵垂眼看它,低声说:“叫。”
到底是一手养大的犬,即便如今在京中养久了性子愈发散漫,但骨子里依旧刻着令行禁止四个字,闻言便在庭院中吠了起来。
可几声过后,那屋子里并没有动静。
裴邵道:“继续。”
虎斑犬只好又吠了两声,等裴邵要叫它吠第三遍时,虎斑犬已经耷着尾巴躲进了花架下,俨然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裴邵斜了它一眼,站着又等了等,那背在身后的手指捻了一下又一下。躲在楹柱后的刘翁摇了摇头,悄然叹气,实在看不下去他那百般挣扎的样子,干脆捧着鸡丝面走过去,“主子回来了。”
裴邵敛了敛神情,看起来很正常地“嗯”了声。
刘翁道:“公主晚膳用得少,老奴担心她夜里饿了再犯胃疾,刚让厨房给她做了碗面,瞧我这,忘吩咐她们先吊着明日的参汤了,要不……你先给送进去?”
裴邵对上刘翁那双看破不说破的眼睛,并不推辞:“行。”
裴邵从刘翁手里接过汤碗,行至廊下叩了两下门,没见动静,这才推门进去。果然见程慕宁趴在书案上睡着了,脸下压着一叠公文,手上还攥着笔,指尖都被墨水染黑了。
这样的情景,跟三四年前一模一样,几乎分毫不差。
裴邵原地怔了片刻,才搁下汤碗走过去。他将狼毫从她手里抽走,用帕子胡乱擦了两下她的手心,没有刻意放轻力道,可她也不过是微微蹙眉,也不知道是几日没睡,竟睡得这样沉。
裴邵拉起她的胳膊,手绕过她膝弯,刚将人抱起来程慕宁就睁了眼。
四目相对,裴邵顿了一下,神色自若地说:“刘翁给你煮了面,吃过再睡。”
他说着就要把人放下来,哪知程慕宁缩了下腿,双手迅速地环住她的脖颈,一个借力,仰头亲在他下颔上。这一套动作简直行云流水,裴邵就知道她方才根本没有睡着。
两个人都没有动,只是互相望着对方。
程慕宁观察他的表情,奈何裴邵脸上纹丝不动,眼里的情绪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倒是抓在她腰间的力道微微收紧。程慕宁笑了一下,往下拽了拽他的衣领,攀着他的肩颈往上亲了亲,见他没有抗拒,才循序渐进地含住他的下唇,不急不慢地描了一圈,直到两个人的呼吸都变得绵长,才松开,轻声问:“裴邵,我们现在算是和好了吧?”
裴邵看了她一眼,把人放在书案上,冷漠地说:“没有。”
他一手托住程慕宁的脖颈,俯身下来咬住她的唇,那一下极重,比起程慕宁的温柔舔.舐,他这更像是报复。程慕宁抖了一下,皱起眉头,齿间漏出颤音,但她也就怔了一息,便仰起头竭力回应他的戾气。
不知道是谁的手碰到了公文,纸页哗啦啦落了一地。
这时候程慕宁才真真正正感受到裴邵的不同。
三年前的裴邵不会这么吻人,少年青涩而克制,即便是程慕宁再三挑逗,他最多也只是抱着她慢条斯理地含.弄,温和含蓄得像个正人君子,生怕粗野的动作冒犯了她,第一次吻完之后还贴着她的耳朵,郑重其事地说:“公主,我会娶你的。”
至于现在。
程慕宁只觉得舌尖发麻发疼,她渐渐喘不上气来,呼吸都被夺走了,窒息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推了他一下。裴邵没有立刻放开她,又过须臾才把人松开,程慕宁腰身一软,反手撑在桌面上,才没有让自己狼狈地往后仰倒。
粗重又凌乱的呼吸和视线交缠在一起。
程慕宁喉间干涩,指尖试探地去碰裴邵的腰带。
然而才刚碰到那腰带上的银扣,就被裴邵无情地摁住了。程慕宁意乱情迷的眼神里好像当真盛满爱意,裴邵神色复杂地与她对视半响,他深呼吸,偏头缓了缓,往后退开半步,弯腰捡起地上的公文,就那么短短一刹那,再起身时便已神色如常。
他把公文塞进程慕宁怀里,好像无事发生一样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一写互动就很卡,写了一宿QAQ来迟了(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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