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喉咙发紧,程慕宁真知道怎么往他身上扎刀子能让他疼,他甚至怀疑她是故意来骗他怜惜的,可那张脸上真的看不出别样的意图,她捧起他的脸时表情那样虔诚。
裴邵没有动,只是这么盯着她看。
直到程慕宁哼哼唧唧地没了声音。她这些天太累了,别看她面上气定神闲,但实则每日都要提心吊胆,这种时时紧绷的状态在这一晚得到松懈,她贴着裴邵的唇,呼吸绵长而缓慢。
裴邵拿开她压在自己耳廓上的手,就见她眉心微微拢起。
裴邵敛下眸,想到了年前——
裴邺每年都要入都述职,半年前他进京时,鄞王起兵北上已初见端倪,朝廷已然乱了起来。
兄弟俩一年只这么一次能面对面坐下交谈,说的却大多是公事。裴邵问:“圣上有让朔东出兵御敌的意思,大哥和父亲是怎么想的?”
裴公自三年前打了败仗伤了身子,军中事务大多都由世子代持,裴邺说话有分量,他代表的是整个裴氏的立场。他说:“阿邵,功高盖主任何时候都要不得,从前父亲忽略了这个道理,你才会被困在这里,我没有别的弟弟可以送进京了,再像先帝那样来一封诏书,要的就是我们裴家的命。”
裴邵便明白了,朔东不打算出手。
无论成败,于裴氏来说都无半点益处,一个不慎,或将牵连满门。
裴邵思忖道:“大哥想要另立新主吗?”
裴邺闻言一笑,“啧,别试探你哥。你几次三番让人去邓州打探情况,不是已经打算把公主接回京了吗?”
裴邵没有说话。
裴邺的眼神打量着他,脸上露出了点不太稳重的兴味,“不过,我看卫嶙也到了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你真的还要留在京城吗,那位公主……要的恐怕不是个在榻上嘘寒问暖的驸马,而是一把能替她斩蛇逐鹿的刀,你是么?”
裴邺的话里也有试探的意思。
裴邵沉默,说:“大哥年年出入京城,远比旁人更明白,我比卫嶙更适合留在这里。殿前司三万禁军与朔东的兵不一样,他们不是我裴家的军,不会因卫嶙和我一样是裴家的人就轻易认主,我训了他们三年,他们只能是我的兵。”
裴邺知道,兵是认将的,将帅一换,军心浮动,那就是一盘散沙,这也是为什么圣上无法从裴邵手里拿回殿前司的原因。
“而且,”裴邵当下眉峰微动,语气平静地说:“我是不是公主的刀,要看她与我是不是一条道,但做不做她的驸马,她都是我的。”
裴邺扬唇,听懂了裴邵的意思,微微松了口气。
很好,还有点理智在。
裴邺笑道:“我们阿邵果然长大了。既然你这么费尽周折,我和父亲就在朔东搭好戏台子,准备着下注了,若是公主赢了,咱们朔东就与她井水不犯河水,过门礼我也就不备了,我把弟弟赔给她,但她要是输了,你就把人带回家成亲,父亲说了,裴氏十五万的兵力,保下一个儿媳绰绰有余。”
裴邵知道裴邺是在给他留退路,可是他在程慕宁离京后,才对她真正有所了解。
“她不会走的。”裴邵说:“她只能赢。”
……
裴邵坐在榻上,伸手将程慕宁的眉心揉开,才弯腰捡起散落的衣袍,穿戴好了出去。他站在廊下吹了吹风,眼神已然没了耽溺情爱的迷离,仿佛倒灌了夜色似的,整个沉了下来。
须臾,他叫来了白日里守在工部大院的禁军小旗,询问了工部的情况。
那小旗跑来,一一详说,说的比程慕宁那拿来搪塞他的三言两语要仔细多了,最后犹豫道:“殿帅,那个蒋大人……问您什么时候把他儿子放了?”
裴邵扯了扯唇,漫不经心道:“等他把案子办完吧。捎句话让蒋尚书放心,蒋公子在我这里除了吃不好睡不好,一切都好,劳他多费心公务,不必挂念这里。”
小旗挠了挠头,为难地应下了。
殿前司也要跟六部打交道,这么将人得罪了实在不好,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虽说那蒋小公子是自个儿犯了事,可那事也没大到能被殿前司直接扣进牢房里,事情闹大了,殿前司也不占理。
但显然,裴邵也是吃准了蒋则鸣不会在这个节骨眼闹事,他自己还一身腥呢。
果不其然,工部大院里,蒋则鸣闻言,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垂桌说:“他什么意思?我这两日可没有为难公主吧?!”
张吉在旁边拨算盘,一双老眼也熬得乌青,叹气说:“他也没别的意思,不就是让你再快点嘛,这么大的贪赃受贿案,牵扯工部半数官员,朝廷都盯着呢,早结早了,你看我都坐在这儿呢。”
蒋则鸣重重哼了声,甩下一本档册说:“本来也没说不干!这臭小子,亏得我当年还说裴氏一门皆是仪表堂堂,有浩然之气,呸,他也就看着正气,实则满肚子坏水,骗鬼呢!”
【📢作者有话说】
下个早上见
第47章
孟秋将至,京城的气候凉快下来,朝廷的也是阵阵低压。
南山行宫倒塌引出了工部的腐败,随着案情进展,朝廷每日都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要知道,朝廷各司都不是单独运转,工部要办事,光是走章程就要经由多个部门,如此一来,各司难免受到牵连,一到朝上就互相推诿攻击,唯恐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程峥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最怕这些朝臣吵架了,一吵能吵两个时辰,他如坐针毡,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唯恐哪句话说岔了引火烧身,他这个皇帝当得很是战战兢兢,只盼着这事能早日了结。好在工部的案子进展顺利,今日一早殿前司就已将卷宗递呈御案,洋洋洒洒六十几个涉事官员的名字,这还不包括地方官,地方官另起了一份卷宗。
这些卷宗之前的供状程峥前几日都一一看过,阿姐果然靠谱,没有将事情牵扯进宫里来。
且分寸拿捏得正好,没有波及太广,避免了难以收场的结果。
程峥结结实实地松了一口气。
但贪污受贿分个轻重,怎么处置还得具体分析。
早朝前程峥原是请了程慕宁来一并商议此事,可程慕宁却以公主干政落人口实为由拒绝了他。
程慕宁是这么说的:“虽说我奉命办了这桩案子,但实则也不过挂名而已。众人皆知此案乃圣上授意,自然不会太刁难我,我不过是在工部闲坐了几日,若非把功劳归功于我,那实在是愧不敢当,且也寒了诸位办事官员的心,届时受损的还不是圣上?”
也对,从前为了政事堂那一把长椅这些人都能吵得不可开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下还是把这案子了结最重要。
只是程慕宁不要功劳也不要苦劳,连在朝中露面的机会也能舍去,说实在话,程峥心里要没一点动容是不可能的,他郑重谢过程慕宁,又说:“有阿姐在,朕心甚慰。”
这才匆匆戴冠上朝。
只是这太和殿上向来是芝麻大点小事都能吵一上午,程峥几次三番插话未果,最后攥着那卷宗泄气地坐在龙椅上静静听。
不知是谁先提了一句,“工部贪污腐化,难道蒋尚书就没有渎职之责吗?”
蒋则鸣这些日子被参得够多,早已淡然,且他的确有责任,这点推无可推,他冷静出列,拱手道:“臣有罪,甘愿受罚,但工部官员与地方勾结,是由何进林在中间牵线搭桥,我听闻何进林在地方打的是许相女婿的名号才得了便宜,他在地方督查营造时,连地方知州都得礼让他三分,许相对此难道毫不知情?”
这几日他受气颇多,又与许党结下了梁子,一改往日鸵鸟之态,竟出言反击了。一旁的张吉都纳罕地看他一眼,心下啧了声,看来这两年是真把他憋坏了。
然而这边话音落地,许敬卿还没有说话,就有人替他辩驳了:“许相日理万机,怎么管的到地方的事?工部用人不当监察失利,难道竟要把责任甩给旁人?蒋大人这尚书做得倒是轻快啊。”
此时,另一官员道:“蒋尚书自有他的过错,可许相与武德侯府交情匪浅,知情不报也是罪啊。”
“话可不是这么说,咱们大周律例,定罪总得讲证据,何时有空口论罪的先例?那要说走得近,武德侯在朝中走得近的有的是,难道各个都有罪?”
“但也不是谁都是何进林的岳丈——”
这边正吵得不可开交,沉默了一早上的许敬卿却陡然出列。他这几日身形颓丧,看着疲惫不堪,但嗓音却一如既往浑厚,出声便能震住众人,“禀圣上,臣有本启奏。”
四下一静。
程峥忙说:“舅——许相,许相请说。”
许敬卿双手奉上一沓书信,道:“臣要揭举,上年为接待外事,鸿胪寺大修,臣膝下次子与何进林有私相授受之嫌,此为证据。”
话音落地,满朝哗然。
不要说人群末端站着的许沥有点懵,就连程峥都愣住了。他接过郑昌传上来的书信,看了看,犹疑道:“许沥?!”
许沥供职鸿胪寺,不过是个闲差而已,平日在朝中多是浑水摸鱼,哪能想到还有被点名的这日,他哆哆嗦嗦出列,上前跪下,不可置信道:“父亲……”
“朝堂之上何来父子!”许敬卿呵斥,却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只面朝上首说:“自工部出事后,臣痛定思痛,反躬自省,不知臣的身份竟成了孽婿作恶的由端,是以自查自纠,这才发觉许沥与何进林私下素有银钱往来,臣不敢偏私包庇,还望圣上秉公处理!子不教父之过,臣也自知有罪,还请圣上——”
他说着跪了下来,摘了帽冠,说:“一并处置。”
程峥吓了一跳,惊慌起身:“许相这是何意,何至于此啊……”
大殿之上交头接耳,唯有为首的那几个老狐狸最为淡定,了然地互相望了眼,再看裴邵,连头都不曾转动一下。
许沥被罢官在意料之中,至于许敬卿那顶乌纱帽,自然是被程峥苦口婆心地劝了回去。
其余人见状,也不敢再攀咬他,识时务地闭了嘴。
散朝后,裴邵走在最前。他腿长,两腿一迈就出了太和殿。
直到身后传来一道慢悠悠的声音:“殿帅走这么快,看来是家中有人等啊。”
裴邵顿步,转身看到面含微笑的闻嘉煜。裴邵瞥了眼后面被朝臣绊住脚的许敬卿,说:“许相劫后余生,闻大人不去慰问一下你的贵人?”
闻嘉煜笑了,道:“贵人身边人太多,哪里有我的位置。倒是方才殿上那一出殿帅似乎并不意外,看来殿帅还是十分了解许相,若是殿帅得空,闻某很想讨教一二。”
裴邵很淡地笑了笑,“巧了,还真不得空,家中有人等。”
……
堂间茶香四溢,程慕宁正捣鼓着刘翁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好茶,裴邵在府里这么久,竟都没有闻过这味儿。
他脱去外袍时看了刘翁一眼,刘翁淡定一笑,硬拽着趴在程慕宁膝头的虎斑犬出去了。
程慕宁闻了闻调茶的木匙,又加了小半勺盐才说:“为何不去?他几次暗地里的动作都不是站在许相那头,今日这番话是有与你交好的意思,听听看他说什么,指不定能交个朋友呢。”
“我不像公主,四处都能交朋友。”裴邵坐下,品了口茶说:“此人暗地里小动作太多,看着谦和,端的却是拿捏人心的态势,此时应了他的请,谈话间都要落于下风。”
这话说罢,两人具是一顿。
裴邵不是有意内涵程慕宁,但对面的公主的确有被内涵到。
程慕宁眉梢微扬,半响后调开话题,“许相此举以退为进,圣上心中对他定然有愧,你办好了工部的案子,长远来看于你并不是好事。”
程峥肃清工部是为把自己脚下的浑水撇干净,但他也清楚这何尝不是一种过河拆桥,这件事上许敬卿又相当配合,算是给了程峥极大的面子,朝会上再有人想拉许敬卿下水,已经令程峥心生不悦。
虽说许敬卿摘冠请罪也就是做做样子,但这招对程峥已然够用了。
今早裴邵若是穷追猛打的话,那就是真趁了许敬卿的意,幸好他沉得住气。
两人又谈了谈早朝的事,程慕宁按住了裴邵要斟茶的手,“别喝多了,这茶提神的,晚间睡不着。”
裴邵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
程慕宁笑了一下,没有松开他的手,反而捏住他一根食指,说:“对了,方才周泯来过,瞧着走动也利索,说是好全了,想来是怕差事让人顶了,回头在你跟前没脸。我想工部的事也已了结妥当,往后也不好劳烦陆姑娘再走动了,还是让周泯跟着我吧。不过说起来我也该谢过陆姑娘,你替我想想,送什么好?”
裴邵被她捏住的手没有动,程慕宁向来擅长投其所好,陆楹最喜欢钱,其次是战马。
她早就把人查得明明白白,哪里用的着裴邵拿主意。
而眼下京中贪污受贿的风波还未完全平息,银子自然不是首选,思及此,裴邵眉头一跳,转而望向廊下还与虎斑犬对峙不动的刘翁。
刘翁似有所感,匆匆撇过头。𝒸𝓎
程慕宁这时缓缓说:“我方才看过马厩,里头有匹赤血宝马,成色不错。”
裴邵挑眼看她,冷冷地说:“松手。”
傍晚时,陆家姐弟就着三素两荤用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