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太医又说:“皇后那里向来是廖太医把脉,不要别人,连煎药都不让旁的人上手。吴太医,廖太医这是要高升了吧?”
吴有宜道:“我们只管给主子看病配药,其余事不该问的别问。宫里当差嘴要稳,升不升的不要紧,要紧的是自己的脑袋。”
话音落地,不及那太医悻悻应是,就见门外迈出个纤细的人影,绣鞋和声音一并落地,说:“怎么了,谁又要掉脑袋了?”
众人神色一惊,手里不管抓着什么都匆匆放下了,拱手行礼道:“公主。”
唯有吴有宜把头稍抬了些起来,惊惶地说:“公主怎么来了,可是殿帅?”
“不是,吴太医莫慌。”程慕宁笑笑,说:“本宫几日不在宫里,听闻珍妃出了这样大的事,便想亲自过来问一问。”
吴有宜松了口气,“是这样,珍妃娘娘她——”
“不着急。”程慕宁打断他,说:“本宫胃疾隐隐发作,顺带叫孟太医给我瞧一瞧。”
角落的孟佐蓝心下一个咯噔,暗道不好,公主这胃疾一犯准没好事。
果然,三人进到后堂供人休憩的隔间,便有两名禁军牢牢看守在外。吴有宜余光一瞥,心下也反应过来,他瞥了眼孟佐蓝,轻轻叹了声气。
入了公主的眼,比入皇后的眼更有前途。
然而孟佐蓝此刻还不明白吴有宜这一眼的意思,只谨慎地坐在墩子上给公主把脉。
在他把脉的间隙,吴有宜已经将许嬿的情况一五一十与程慕宁说尽。程慕宁偏过头说:“珍妃没有大碍,本宫就放心了,不过我这里新得一件物什,想起太医看看。”
说罢,银竹便将那盛放珠子的匣子递上去。
吴有宜迟疑接过,打开一瞧,他屏住了呼吸,却好像也并不是很意外,只将那匣子阖上,“公主……”
程慕宁坐在那里没有动,看着孟佐蓝给她把脉的手,说:“太医是伺候过先帝的,本宫与圣上是双生子,打小身子就不算十分康健,我还好,圣上却总不大好,幼时不是风寒就是咳嗽,吴太医医术精湛得父皇爱重,因此圣上病中也每每都是吴太医诊脉照料,整个太医院,他最信任你,想必有什么要做的,也只会吩咐你。”
吴有宜沉默了,颤巍巍地跪下说:“臣愧对先帝,没有照顾好圣上,也没有照顾好公主。”
“我不是来追究太医的过失。”程慕宁说:“我且问你,你这用避子香制成的珠串,可会伤人根本?”
搭在她腕上的三根手指猛地一颤,程慕宁斜眼看过去,孟佐蓝脸色已经白了。
吴有宜的声音缓缓响起:“臣绝不敢做出伤害龙体之事,那避子香对男子并无害处,只是,只是行房事时令女子不宜有孕,即便侥幸有了,也极易滑胎。”
程慕宁道:“因为觉得早晚要滑胎,所以即便诊出喜脉也隐而不报?”
吴有宜静了片刻,摇了摇头,说:“微臣事先并不知珍妃有孕。”
程慕宁道:“那皇后呢?”
吴有宜动了动唇,露出为难的神色。
“皇后在太医院有她自己的人。”程慕宁唇角微翘,温和地说:“但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不会坐在这个位置十余年了,吴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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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公主说话轻声细语,可吴有宜莫名心颤。
他保持着拱手的姿势沉默须臾,叹了声气才说:“微臣年六十有余,本该是告老还乡的时候,三个月前已递交了辞呈,可逢朝中事多,圣上日夜操劳,一时耽搁了下来……”
“我明白。”程慕宁说:“待这两桩案子办完,宫里安定了,吴太医的辞呈我会请圣上批下。”
吴有宜躬了躬身,“那就有劳公主了。”
这就是可以开诚布公说话的意思了。程慕宁说:“举手之劳,吴太医不必拘礼,坐下说话吧。孟太医,扶吴太医起身。”
适才两人简单的几句谈话已经让孟佐蓝心里七上八下,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把吴有宜扶起来,深知接下去的话不该再听了,于是拱了拱手说:“那个,既然公主与吴太医有话要说,下官便先退——”
吴有宜却说:“汝贤,再给公主搭个脉吧。”
孟佐蓝闻言顿住,望了吴有宜一眼,吴有宜却看着公主。
公主没有说话,可她伸出来搭脉的手却始终没有收回去,孟佐蓝唇瓣微动,只好惶惶落座。
只是对比公主平稳的脉象,他的脉好像更紊乱。
究竟为什么,他要在这里?
此时吴有宜缓了声气,徐徐说:“圣上腕上的珠串原本是微臣亲手制成,除了避子,还有安神静心的功效,因此那珠子里藏有多种草药,虽说叫沉香木的味道掩住了,但是真是假,微臣还是能辨出个究竟的。半年多前微臣给圣上请脉便隐隐察觉不对,只是……只是那时微臣每每请脉,都有皇后在侧。”
程慕宁眉梢微挑,半年多前……
正是她刚回京的时候,那时程峥称病不出,的确是皇后日夜侍疾,也就是那时候起两人的关系才逐渐热络起来。
原来这就是皇后那时侍疾的目的,她要博的根本不是程峥的宠爱,而是这后宫之中唯一的皇嗣。
程慕宁道:“皇后的身孕几个月了?”
孟佐蓝的呼吸都屏住了,他不想听,但脑子却不由自主地捋起了脉络。
吴有宜摇头,道:“具体情况微臣的确不知,太医院的廖昂是皇后一手提上来的,皇后只信他,每每请脉也只要他去。廖昂办事很谨慎,开方抓药煎药都只经他一人手,留的病案也只写皇后风寒头疼,那多半是假的,微臣留心过那药渣,大抵是给有孕三四个月的妇人保胎用的。其中还有几味重药,皇后的身子,恐怕也不算很好。”
程慕宁蹙了下眉,露出思忖的神情。
怪不得中秋前皇后便称病不出,恐怕是怕露出破绽,夜宴当晚她也寡言少语,几乎没有露过头,之后遭逢遇刺她更是受到惊吓直接昏了过去,一连病到了现在,程峥那个胆小的性子尚且没吓成这样,想来是动了胎气的缘故,偏偏她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宣扬,只好在自己的寝宫里养胎。
也幸好这阵子朝中事多,要不是许嬿忽然小产,恐怕都没人把注意力放在后宫。
但如此一来,她自己也瞒不了多久。
程慕宁看向吴有宜,说:“你早得知圣上的珠串被调包,又得知了皇后有孕,后来为何不报给圣上?”
吴有宜起身,又要跪,程慕宁拦住他,“吴太医,本宫不是在问罪于你。”
吴有宜却没有坐,他嗓音里透着疲惫,道:“瞒而不报的确有欺君之嫌,只是臣一把年纪,原不愿在致仕前再沾惹内宫是非,还望公主……不要怪罪。”
是了,要不是辞呈没被批下来,吴有宜这会儿已经不在宫里了,是非对错又与他有什么干系,程峥想追究也追究不到他头上。
只是,吴有宜可以出宫一走了之,皇后却不行,待程峥反应过来,他二人那点夫妻情分,就都要成仇怨了。
不过皇后也很聪明,她知道这件事程峥没法在明面上计较,只能是哑巴吃黄连,她或许根本就不在意那点情分。
皇嗣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许嬿有孕并不在她的计划里,更何况是在这个许家将要倒台的时候,她必然不可能让许嬿凭着这个孩子逃过一劫。
程慕宁早就知道,在宫里这么多年,前朝后宫乱象丛生,任谁也不可能毫无心计地走到今天。
或许即便许嬿没有身孕,今日也逃不过灵嫔这一刀,这次她命大没死,来日就很难说了。
隔间里,另外两人的呼吸声在程慕宁的沉默里放大,吴有宜拱手半响有些受不住,不免微微颤了颤。
这点颤动落在程慕宁眼里,她思绪逐渐回笼,说:“吴太医不必惊惶,本宫今日没有与太医说过话,改日圣上问起,太医该怎么答就怎么答,不必顾虑太多。”
吴有宜心下感激,“多谢公主。”
程慕宁没有再续这个话题,起身说:“孟太医,开方吧,一会儿我让侍女过来拿药。”
她说罢就要离开。
吴有宜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倏地往前迈一步,“公主。”
程慕宁顿步,“太医还有什么事?”
吴有宜低头犹豫片刻,还是提了这件事,“当年公主在邓州时,圣上给公主下的药原本是经由我手。”
吴有宜说罢特意顿了顿,观察程慕宁的神情,她脸上并无半分讶然,甚至连痛色都没有。
果然,公主什么都知道。
吴有宜喉间苦涩,竟是有一点心疼,也不知是心疼眼前这位本来该无忧无虑的贵女,还是心疼这对姐弟幼时亲密无间的情谊。
他轻轻一叹,说:“圣上反复吩咐,不能伤公主性命,微臣不敢不尊圣命,可先帝在天有灵,臣也不敢真去害公主,原本想着天高皇帝远,公主在邓州究竟什么情况圣上也不能确切得知,时日一长,那点顾虑也就放下了,因此那药臣配得谨慎,按照臣的配方,公主即便服用个一年半载,也断不可能内虚至此。公主回宫后臣给公主诊脉,那时便觉得蹊跷。”
程慕宁沉默须臾,扬眉说:“有人换了我的药?”
吴有宜说:“总之,那绝不是臣给圣上的药。”
那就是许敬卿了,程慕宁垂目一笑,心下却并无波澜。
当年程峥要给她下的是什么药,时至今日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程慕宁颔了颔首,道:“有劳太医告知。”
吴有宜躬身恭送。
孟佐蓝也慌乱地拱起手,直待那布帘一撩,公主的身影消失,孟佐蓝腿一软,缓缓地坐在墩子上。
直到吴有宜转过身说:“今日与公主这番对话——”
孟佐蓝又赶忙站起来,道:“吴太医千万放心,下官一定烂在肚子里,全当没听见。”
他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令吴有宜无奈一笑,他道:“你要是当没听见,公主岂非白费心思,叫你在旁诊脉了?”
孟佐蓝讪讪道:“下官没有明白……”
“你明白,你啊,就是装傻。”吴有宜摇了摇头,在那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前朝后宫,哪里都分个派系,太医院也不例外,能够明哲保身的只有两种人,要么是不惜命不怕死,要么是没本事不叫人看见,你平日虽不显山不露水,可惜公主那双眼锃亮,却看得比谁都明白。今日公主留你听了这些宫中秘事,你便已经没有退路了。”
孟佐蓝唇畔的弧度顿时僵硬,捏诺说:“也不至于……我就是个大夫。”
吴有宜没有再答这话,但孟佐蓝在这样的沉默里明白,自己已经掉进坑里了。
他浑水摸鱼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第71章
太医院到凤栖宫有一段路的距离,自打宫里接二连三出了乱子之后,巡防的禁卫就增多了,五步一人地杵在宫道上,在秋风中衬出一阵肃凉之意,过往的宫人都不敢低语。
程慕宁迎风站在岔路口,银竹揣度着她的心思,低声问:“公主,不去见皇后了?”
姜亭瞳的身孕瞒不住,过后程峥必然要动怒,这时去凤栖宫,到时候就很难说自己也不知情了,以程峥多疑的性子,届时她一定会被当作与皇后合谋瞒他的同党。
但今日进宫一趟总要有个缘由,程慕宁思忖道:“不去了,看看珍妃,然后就回吧。”
程慕宁脚下打转,换了个方向。
正如纪芳所说,许嬿因为小产郁郁寡欢,程慕宁刚到殿外就听里头噼里啪啦药碗托盘落地的声音,伴随着许嬿虚弱又尖锐的哭声:“圣上呢,圣上怎么不来?本宫小产,要见娘家人,去喊我母亲进宫!”
侍女不知说了什么,许嬿的嗓音骤然拔高,“本宫的母亲乃二品诰命夫人!拿本宫的牌子去接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