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泯说:“回公主,这人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营帐外做什么?乌蒙的婢女,必定不怀好意。”
说罢,周泯又朝那人喝道:“说!乌蒙想做什么!”
程慕宁的目光亦是静静放在她身上。
婢女缓过气来,却是调整了跪姿,恭恭敬敬朝程慕宁行了一礼,哑声说:“奴婢宝音,见过永宁公主。奴婢今夜背着图雅公主前来,是想告知您可敦的消息。”
程慕宁唇畔顿了一下,却并没有露出急切的神情,只踱了两步上前,边用帕子擦着虎口的墨渍边说:“可敦?”
“是,奴婢曾是可敦的侍女。”宝音这样近距离地观察程慕宁,便能发觉亲姐妹之间的确有几分相像,可面前这个人少了几分永昭身上的柔和,宝音说话因此更为谨慎:“可敦手腕上有道疤,据说那道疤,是她幼时在猎场误入陷阱,被吊在树上一整晚落下的,她还说若非永宁公主及时找到她,她恐怕要冻死在林间。可敦每每与奴婢提起您,都说您是她的守护神,所以公主给她的玉佩,她像护身符一样带在身边。”
程慕宁垂目,眸色漆黑。
这个人知道永昭的私事,永昭应该足够信任她。
程慕宁沉默片刻,但仍未打消疑虑:“起来说话吧。”
宝音松了口气,起身道:“多谢公主。”
程慕宁坐下说:“永昭在乌蒙,过得可还好?”
“奴婢今夜来就是想告知公主。”宝音顿了一下,抿唇说:“一个多月前可敦卷入王庭内乱,图雅公主将她带到五毒山以作惩戒,那个地方豺狼遍地,是将士夜猎的地方。永宁公主应该知道,可敦身子娇弱,连弓箭都拉不开,何况图雅根本没有给她武器。”
宝音觉得大周这位永宁公主好定力,听到这里,面上竟也没有一丝波澜。
只是瞳孔的颜色深了两分。
她没有说话,宝音继续道:“图雅公主素来不喜可敦,自打可敦嫁入乌蒙,图雅便时时寻机欺侮她。头一年可汗还因此教训过图雅,只是可汗身边姬妾众多,可敦并不是最受宠的那个。一个多月前图雅逮到机会,便想趁机要了可敦的命,翌日奴婢托人去找过可敦,可是……只找到了一截衣料,只怕是凶多吉少。”
宝音面上的难过不似作假,帐内的气氛陡然沉下去,银竹屏息看了眼程慕宁,就连周泯都知道此刻不宜发出声响。
程慕宁却只攥了下拇指指节,平静地说:“你是乌蒙的婢女,此次又随图雅前来,为什么与我说这些?”
宝音跪下去,哽咽道:“因为可敦是个好人。王庭等级分明,奴婢身份低微,几次遭人刁难险些丧命,若不是得可敦照拂,奴婢现在已经是一具白骨了。奴婢感念可敦大恩,不敢对永宁公主有所欺瞒。”
程慕宁望着她,须臾才说:“事情我知道了,难为你今夜冒险前来,不过猎苑戒备森严,周泯,将宝音姑娘低调送出去,不要惊动禁军,以免给宝音姑娘带来麻烦。”
宝音感激道:“多谢公主。”
她抬眼迅速打量了眼公主的神情,才福身退了下去。
人走远了,程慕宁坐在椅上仍未动弹。
银竹小心翼翼道:“公主,这人到底是图雅的婢女,说的未必是真的。”
“叫人去查。”
银竹应下,正退出去,倏地听身后哐当一阵脆响,程慕宁忽然将案上的杯盏扫落在地。
周泯刚把人送出去,闻声止步在帐外。
卫嶙远远走来,见周泯面上神色怪异,上前拍了他一下,“干什么,里面有鬼?”
“嘘。”周泯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却不好在这里与他解释,只低声说:“你怎么来了?殿帅有事吩咐?”
营帐并不隔音,程慕宁听到卫嶙说:“圣上听这山间风声疑神疑鬼,殿帅被绊住脚,让我给公主传个话,说今夜不过来了。”
翌日清晨,程峥前往猎场看台。
山间雾气蒙蒙,冷风专往骨头缝里吹,程峥裹着大氅与程慕宁面对面,见她眼下隐有乌青,了然道:“昨夜风大,阿姐也睡不着吧?”
程慕宁点头,“不知是风声还是狼唳,怪吓人的。”
裴邵闻言,在后面看了程慕宁一眼。
程峥低声道:“一会儿我让这些人散了,阿姐回去小憩片刻。”
程慕宁谢过他的体贴。
只是程峥没想到,往年对狩猎都意兴阑珊的众官吏今日竟然都配备好了弓弩箭矢,一副待他一声令下,就要蜂拥而去的架势。
程峥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脚下迟疑,入座后说:“众爱卿今日好兴致,可惜朕近来身上乏力,还是老规矩,让裴邵代朕狩猎,各位谁要是能赢了他,必有重赏!”
这些年都是同一套说辞,谁还不知道今上是副懒骨头,不过他骑射实在不佳,勉强他下场反而会在乌蒙面前暴露短板,倒不如裴邵还能与乌蒙那几个壮士一较高下,于是众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没有戳穿他。
那几个乌蒙使臣自然没有异议,各自拱手退下。
然而这时,图雅却没有动弹。
自方才她的注意力就一直放在程慕宁身上,可这位公主竟看都没看她一眼,还没有交手就令图雅感到被羞辱。她陡然高呼:“等等。”
正要离席的众人脚下一顿。
投过来的视线中不乏有看𝒸𝓎热闹的人。
这个图雅,莫不是又要提出嫁给裴邵的事?
程峥亦是把心悬起,下意识看向程慕宁。
程慕宁正与图雅对视,就听图雅道:“听说大周的公主非同一般,不知图雅有没有这个荣幸,与公主比试比试?”
阿日善道:“图雅,不可无礼!”
“这怎么算无礼?”图雅无辜地说:“在我们乌蒙,挑战是一种欣赏,我欣赏大周公主,想向她邀战,难道公主不敢应战?”
程慕宁闻言垂目,唇角仍保持着端庄的弧度。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不公平的比试,比起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公主,程慕宁这样弱柳扶风的身形毫无优势。何况众所周知,长公主在骑射上的天赋,比圣上实在也高不了几分。
真要比,必败无疑。
程峥当即就要替程慕宁回绝,谁料程慕宁却抬头道:“图雅公主相邀,本宫自然要给公主这个面子。不过本宫不擅长拉弓射箭,不若就比跑马如何?”
跑马她也不擅长啊,程峥低声道:“阿姐,别勉强。”
程慕宁含笑说:“无妨,图雅公主毕竟是客人,有朋远方来,哪有不陪客人玩尽兴的道理?”
“永宁公主是个爽快人。”图雅说:“行,就比跑马!不过既然是比试,就得有彩头,寻常彩头配不上这场比试,依我看,不如就拿裴大人来赌一赌,我若是赢了,公主就把这个驸马让给我,如何?”
话音落地,台上哗然声四起。
视线纷纷转向旁边的裴邵。
他脸上仍旧没什么情绪,事不关己般扶着腰间的钢刀,眼神冷静地看着公主,仿佛程慕宁说什么就是说什么。
程慕宁却没有看他,也没有应图雅的话。
她能感受到图雅对她满满的敌意,其余人或许以为这是为了裴邵,可程慕宁并没有从她看裴邵的眼睛里看到爱慕之意,她的敌意更像是一种迁怒。
而她迁怒的对象不是程慕宁,是大周的公主。
大周的公主……
程慕宁一时走神,藏在衣袖里的手缓缓攥起。
气氛忽然僵滞住了,那边角落的沈文芥清了清嗓音,说:“图雅公主这话实在不妥,先不说裴邵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大周乃礼仪之邦,拿人当赌注,那是野兽的行为!何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裴邵执掌殿前司,乃天子近臣,他的婚姻大事就算要做主,也只有裴家长辈与圣上才能做主,图雅公主这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
图雅冷眼瞪过去,她讨厌大周的文官,张嘴就是长篇大论,叫人不知道从哪一句反驳。且这个叫沈文芥的话尤其多,图雅刚面圣时就已经领略过他的厉害,她现在但凡再辩驳一句,这个人定还有十句在等着她。
图雅不愿与沈文芥纠缠,只好让步道:“那永宁公主觉得应当如何?”
程慕宁已然回过神来,她莞尔道:“图雅公主对殿帅还真是情根深种,既然如此,倘若图雅公主赢了,就将殿帅今日的猎物尽数奉上给公主,如何?”
图雅不稀罕那些野味,但旁边阿日善的眼神已经快要凝成冰了。反正此举也不是真为了裴邵,不过是想挫一挫大周朝廷的锐气罢了,图雅犹豫过后道:“我喜欢鹿肉,幼鹿的口感更好,那就有劳殿帅了。”
她语气轻快,仿佛已经赢定了。
第94章
猎场东西二百余里,南北三百余里,其中地势最高处是南边的黄安山。程慕宁提出以黄安山为终点,两人各执一旗,谁的旗帜先升起便算谁赢。
图雅自然没有异议,她昨日就已经将猎场摸了个明白,此时神采奕奕,用眼神示意阿日善将她的马牵来。
这是匹头顶烈焰红毛的战马,单看外形就非同一般。听周遭众人的议论唏嘘声,图雅骄傲地看向已然换上骑装的长公主,挑眉道:“公主的马呢?”
程慕宁便望向对面。
牵马上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裴邵。
图雅轻轻哼了声,利落地翻上了马背,随后又攀比似的斜向程慕宁。
程慕宁自然没有图雅那样的好功夫,她从裴邵那里接过缰绳,正要蹬上马时,缰绳另一端的人却没有松手。程慕宁看过去,温声说:“殿帅?”
旁人见裴邵面无表情,但这么近的距离,程慕宁能看到他眼底那冷恹恹的不高兴。
“裴邵。”程慕宁弯唇一笑,低声说:“不要担心,我打算作弊。”
裴邵从不怀疑程慕宁,她不会做毫无胜算的事,但她的骑射功夫不足以让裴邵放下心来。只是现在箭在弦上,他闻言也只能稍稍松了缰绳。余光捕捉到图雅偷窥的视线,裴邵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只将自己手上的护套摘了下来。
顶着一众火辣辣的目光,程慕宁任由裴邵给她戴上护套。
足足大了一圈。
她屈指适应了一下,就被裴邵两手托腰一把带到了马背上。
裴邵弯腰扣紧了马蹬,又替程慕宁调整了缰绳的长度,一声不吭但事无巨细,图雅在旁看得不耐烦,说:“大周的公主身娇体贵,骑个马都这样周到,殿帅是担心公主输给我吗?”
“图雅公主说笑了。”裴邵没情绪地说:“永宁公主素日闷在府里,难得有人能陪她游戏,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公主乃大周明珠,的确身娇体贵,不像我们皮糙肉厚,伤了就不好了,你说是吧?”
谁跟她游戏?
谁皮糙肉厚?
图雅皱了下眉,然而裴邵看过来的眼神太冷漠,图雅觉得喉咙疼,她下意识地噤了声,“哼。”
虽然只是跑马,但毕竟是在草场山林,难保不会有野兽出没,所以两人马背上的围猎工具都是齐全的,裴邵一一检查过,最后看了程慕宁一眼才退到一旁。
只听空气中嗖地一声,两匹马跟着射出的箭矢飞奔出去。
图雅几乎快成了虚影,程慕宁的马显然没有她跑得快。
后面看台上的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就连程峥都从仪仗下走了出来,视线追着那两匹马,一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林间。
周围忽然静默下来。
长公主这趟是必输无疑,场上的人一时不知说点什么好。
还是礼部的王冕率先打破沉默,他清了清嗓音道:“既然如此,圣上,不若我们先设席,在这里等着两位公主的结果。若有人想下场围猎,自去便是。”
程峥拢了下大氅,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好……裴邵。”
裴邵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