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却恪尽职守地扫视大殿,今夜他身上还担着巡防要职。
程慕宁微微挑了下眉,就见岱森后侧方的侍女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岱森的身量将那侍女的身子遮住了一半,程慕宁的视角只能看到她半边裙袄,再想细看,却只能看到她脸上的珍珠面纱。
后面几个乌蒙侍女都是这样的打扮,乍看并无什么不同。
可是岱森偏过头时绷紧的下颔都肉眼可见地柔和了,不知那侍女说了什么,只见他眉峰一皱,坐正身子时还有点不高兴,但视线却再没放在裴邵身上。
只老老实实吃着盘子里的花生,趁人不注意时,他又往后面塞了两颗剥好的葡萄。
程慕宁看得入神,银竹忽然推了她两下。
“嗯?”程慕宁转回视线,就见裴邵正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看。她一笑,低头抿了口酒,掩唇说:“银竹,今夜宫里可有给乌蒙可汗准备美人?”
“自然有的,昨日礼部的王大人还特意挑了个浓眉大眼的,说是要符合草原人的眼光。”
每年这些外邦部族来朝,都会将自己部落的美人献给大周,大周也不例外。无论是什么时候,交换女人永远是笼络关系最快速最便捷的方式,即便这种关系一戳就破。
程慕宁道:“叫礼部的人把人撤下。”
银竹不解,“公主,为何?”
程慕宁剥着葡萄说:“他身边有人了。”
“那个侍女么?”银竹说:“一个侍女而已,美人哪有嫌多的?”
程慕宁道:“你见过谁给侍女剥葡萄?”
银竹噎了一下,不再多问。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已然热闹。王冕作为礼部侍郎,这一顿饭没吃好,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嗓音已经劈叉了,“可汗似乎不怎么喝酒,可是宫里的酒不合可汗的胃口?”
岱森说:“并非,宫里的酒醇香甘甜,一闻就是好酒,可惜我不擅酒力,唯恐喝了酒,在皇帝面前失态就不好了。”
程峥发话说:“今日是家宴,哪有什么失不失态,自然是在家中怎么放松就怎么来。来,朕敬可汗一杯,就当是敬乌蒙与大周的比邻之谊。”
岱森拿起酒杯,他弯了弯唇,却没有敬。
有官吏道:“可汗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圣上敬酒,焉有不饮之理?”
岱森笑了笑,说:“我只是听到圣上说比邻之谊,一时感慨。王庭刚经历过一场政权更迭,斯图达虽与大周有姻亲关系,但斯图达死了,一切由他制定的规章标准都该埋进土里。”
张吉听明白了,说:“可汗的意思是,不打算继续履行与大周的休战条约?”
“不。”岱森微笑,“当初你们用一个和亲公主达成休战约定,我仍愿意与你们继续和平共处。我的意思是,同样,你们可以再挑选一位公主与乌蒙和亲。”
话音落地,岱森身侧那只手又捏住了他的衣袖,她的声音掩藏在众人的议论声下,急切地说:“你干什么?”
岱森不理她,兀自将衣袖抽出来。顺着席间众人的目光,岱森也看向女眷席位上的人。
程慕宁捏着酒杯没有动弹,她抬眸迎上岱森的视线,眼神并不避让。
岱森好像在打量她,但那并非男人对女人的打量。
“不可能。”裴邵冷飕飕地侧过眸子,“四年前永昭公主嫁入草原,斯图达也并未完全履行休战条约,几次出兵试探,不久前图雅更是以互市相逼,乌蒙边境线上那成倍的兵力你当我们瞎?”
“咳咳。”王冕说:“好商量,别吵别吵,可汗这不是也是随口一说嘛,既然是和谈,那自然是两边互相商量,哪有单凭一人说了算的?”
“没得商量。”裴邵摁下钢刀,说:“乌蒙王庭根本没有讲和的意图,几次三番上门凌辱,王大人作为礼部侍郎,身担邦交之责,却不护住圣上的颜面,究竟是何居心?”
“我——”王冕一个着急撑案跪起来,“殿帅,大庭广众下说话可要讲证据,为人臣子,我所为皆以朝廷为先,自问无愧于心,无愧君主!”
张吉见状,忙出来打圆场:“唉呀,事情还没个定论,今日是家宴,不要伤了和气。”
“和气能填补张大人所管之下户部的亏空吗?”裴邵不给张吉面子,说:“阿日善以互市相逼时,张大人可不是这样的说辞。”
张吉噎了一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说:“我也没说什么。”
“好了别吵了。”冯誉皱着眉头,看了看这几个人,语气不善道:“永宁公主是圣上唯一的亲人了,要将公主送去和亲,只怕圣上也不舍得。君子不强人所难,两国邦交,只要有心和谈,除了联姻,自然还有许多其他法子。”
岱森看热闹似的,始终勾着唇角。
只是这人生得凶悍,即便弯着唇也显不出半分和善,反而给人一种狂傲的姿态。
他没有立马回冯誉的话,而是转向了裴邵,打量他说:“听说这位裴大人乃朔东裴氏次子?我听说过你的父亲,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这几年他带人将西北最强的天狼部打得节节败退,我很敬佩。你们裴家的功夫我也早有耳闻,一直很想领略一下,不知道今日有没有这个机会,试试裴二公子手里的刀?”
王冕说:“使不得使不得,今夜可是除夕宴,天子在上,众宾欢饮,怎能——”
“好啊。”裴邵摁在刀柄上的指腹微微摩挲了两下。
两个身量相仿,气场相仿的男人,打从一对上眼就已经生出了较量,这一晚上心猿意马,就等现在了。两人目光相碰,无形间露出了危险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发波红包
机关枪小裴
(上次在宴上突突怼人的还是冯誉
第103章
往年外邦来朝也有武斗环节,但通常不安排在除夕宴上,可眼下气氛烘托到这里,若是再拒绝反而显得大周畏缩不前,各双眼睛看过来,程峥犹豫之下也只好应了,吩咐人去取来岱森的刀。
大殿施展不开手脚,裴邵与岱森携刀到了殿外,程峥为首的一行人依次在廊下排开。
程慕宁视线看向裴邵那边,程峥瞥了眼她淡然的神情,“阿姐就不担心裴邵比武败了,丢了大周的颜面吗?”
程慕宁还没有回话,王冕就絮絮叨叨地说:“是啊,怎么就轻易应了,这岱森又不是图雅,这可是乌蒙王庭数一数二的大将啊!”
程慕宁手里的帕子捏紧了,说:“裴邵不也是御前数一数二的大将吗,王大人这话,把圣上置于何地?”
王冕一哽,心虚地觑向程峥。来不及反驳,程慕宁又说:“裴邵在御前这几年没有战场博弈的机会,但诸位不要忘了,他十六岁时就跟着裴公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过命,裴氏出将才,这可是先帝亲口说的话。”
嚯,圣上,裴公,先帝。
这一尊尊大佛,再有人质疑下去,可就是大不敬了。
王冕当即歇了声,程峥也轻咳了一声,不再多言。
此时,裴邵与岱森已经拔刀相对。
两人的刀法都是极快,挥起来的片刻只能看到残影。
“锵”地一声,凶猛的力道让两个人都后撤了半步,但刀刃还相抵着的,谁也没有要多退一步的想法。这变成了一场力量的较量,两人额角的青筋逐渐暴起。
忽然,裴邵松开力道,单手重重甩出一道银弧,岱森侧身避开,闪到裴邵身后,刀锋扫向他的后背。裴邵背后却像长了眼睛,反手横扫过一刀,正正劈开岱森的刀。
力道之大,若不是岱森够稳,这一刀足够将他手里的刀震飞!
岱森邪气一笑,然后又慢慢放平唇角,眉眼逐渐认真。他握紧刀柄,指骨都泛起了白色,猛地朝裴邵冲去。
两人越打越快,手里的刀逐渐看不清形状。刀刃相撞的声音与大殿内的乐声融为一体。
这种比武通常都是点到为止,但两人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裴邵刚开始还避着点岱森的要害,但当岱森招招致命后,场上的打斗逐渐升化。
这两个人仿佛是打上头了。
眼看旁边的一尊石狮子被劈开,碎石飞溅,虽隔着一定的距离,但廊下众人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内侍举起衣袖挡在程峥面前。王冕擦了擦额角的汗,虚惊一场道:“这是做什么,又不是比武招亲?还是、圣上,还是叫他们停下来吧?”
程峥鲜少看到这样激烈的打斗,听着刀剑锵锵的争鸣声,不由咽了咽口水,正犹豫着,就听旁边的程慕宁平静地说:“卫嶙,去把殿帅叫回来。”
卫嶙迟疑了一下,看向程峥。
程峥这时才点头,忙说:“对,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即可,晚宴还要继续,莫要耽误了众人用膳。”
卫嶙这才拱手下去,试图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叫停他二人。
然而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刀剑争鸣声太大,裴邵和岱森谁都没有听到卫嶙的叫唤,反而越打越凶,眼看就有你死我活的架势,卫嶙忙走近几步,提高音量说:“殿帅,可汗,圣上有旨——”
两半刀刃猝不及防地向卫嶙飞来,卫嶙反应迅速抬刀挡下,却被这刀刃的力道震得手麻。
那边裴邵和岱森的刀已经砍得只剩半截了,两人对视一眼,干脆把残刀一扔,赤手空拳地打了起来!
拳拳到肉,毫不留情!
这已经完全脱离了切磋的范围,似有你死我活的架势。
程慕宁眉心一蹙,骤然向前:“住手!”
与此同时,另一边也响起一道声音,“岱森,住手!”
两道声音重叠响起,那边打得已经失去理智的两个男人竟真的停下了动作。
程慕宁倏地怔住,脑中忽然空白了片刻。
廊下纷纷议论起来,但程慕宁什么也听不见,她耳边喧嚣尽退,罕见地听到了自己错乱的心跳。她的视线缓缓转向开口的那个乌蒙侍女。
侍女回过头来与她对视,少顷才缓步上前。
她生得娇小,步态又极其端庄,若不是穿着乌蒙的服饰,实在是不像乌蒙人的样子。
只见她行至御前,还没靠近,就被周围的禁军举刀拦下。侍女站定,倏地双膝跪地,两手交叠垫在额头下,行了个标准的宫廷大礼,“永昭拜见圣上,此行回京,未得朝廷应允,还望圣上恕罪。”
她说罢摘下了面纱。
廊下骤然一阵唏嘘,程峥惊得向后退了半步,若不是内侍搀扶,还险些叫大殿的门槛绊倒了,他半响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永,永昭?”
永昭抬首,却没有再看程峥。
她唇畔带着点少女天真柔婉的笑容,“阿姐,我回来了。”
……
程慕宁带永昭回了扶鸾宫。
裴邵把险些就要跟进宫的岱森拦在外面,“后宫不是可汗能进的地方,宫里已经给可汗备好了住处,还请可汗移步。”
岱森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裴邵也没好到哪去。两人各自横眉冷眼,岱森轻哼一声,才抬脚跟内侍离开。
岱森走后,裴邵正要入殿,转头却被银竹拦下了。
银竹道:“殿帅,公主说了,今夜要与永昭公主说话,不便让殿帅入内。”
裴邵“嗯”了声,却没有挪步。他往殿内看了眼,说:“公主……是不是生气了?”
银竹张了张唇,沉吟不语。
裴邵便明白了,沉默片刻说:“晚些会让人将补药送过来,还是照旧盯着公主喝下。”
银竹应下,裴邵这才离开。
殿内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