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昭说得很认真,神色看起来比姜亭瞳还要紧张,直把姜亭瞳给逗笑了。
但笑着笑着,姜亭瞳的眼神逐渐哀伤。
先帝三个孩子,唯有永昭性情最为简单纯良。
实在太可惜了。
永昭倾身道:“阿嫂怎么这样看我,是我哪里说错了?”
“没有。”姜亭瞳回过神,说:“就是累了。”
看姜亭瞳的脸色的确不好,永昭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时恰有侍女挑帘入内,低声唤她:“公主。”
永昭微顿,询问地看过去,那侍女却别别扭扭地使眼色。姜亭瞳便说:“去吧。”
永昭收回手,颔首道:“那我明日再来看阿嫂。”
退出宫殿,永昭妥帖地阖上门,走下台阶才说:“出什么事了,是阿姐——”
岱森抱臂倚在凤栖宫的宫墙外,永昭一脚刚踏出来就叫他吓了一跳,她慌张地四下张望,“这是后宫,大白天的,你怎么又来了?”
岱森挑眉,“又不是偷情,你紧张什么?我进宫议事,迷路了,烦请永昭公主给我带个路,不行吗?”
永昭皱眉,“岱森。”
岱森弯了弯唇,他喜欢永昭用这样毫无威慑力的警告喊他的名字。岱森一个借力抵墙站直了身体,走近她两步说:“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办好了,永昭公主,没有奖赏吗?不带这么过河拆桥的吧。”
永昭抿了抿唇,挥手屏退侍女,把岱森拉到一旁的凉亭下,说:“圣上同意了?”
岱森说:“有瀛都六州作饵,我就是让你阿姐嫁到乌蒙他也得同意——”
见永昭又要皱眉,他紧接着“啧”了声,“我又没让她嫁,说说不行?”
永昭下颔绷紧,“不行。”
岱森眉峰微动,静了须臾说:“既然你觉得嫁到乌蒙是件这样糟糕的事,糟糕到哪怕有一丝可能发生在永宁公主身上都不行,那你为什么同意?你就不怕吗?”
永昭咬唇,腹前的两只手紧紧扣着,“岱森,你答应过我的,你会——”
“对,我会照你说的做,这于我不过是张个嘴的事。”岱森垂目看人时压迫感十足,他的身形能把永昭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但你为了帮她,愿意做到这个份上?就只是为了帮她吗?”
永昭偏过头去,垂下的双目藏着不为人所见的苦涩,她盯着荷塘里残败的绿叶,声音很轻地说:“我本就是大周送出去的和亲公主,王庭政权更迭,斯图达死了,按照草原的规则,可汗要我,我就得给。有幸回到故土,我已经很满足了,区区残花败柳之身,还能为阿姐做——”
“够了。”岱森声色肉眼可见地冷淡下来。
永昭迟疑地转过身,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距离之近,仅半步之遥,永昭吓得一个退步,“你,干什么?”
岱森面无表情地俯首看她,“你自诩残花败柳,那我是什么?我眼瞎,是个收破烂的?”
永昭一怔,“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岱森逼问。
永昭又露出了愁眉苦脸的表情,憋了半响才低下头说:“对不起……”
岱森深吸一口气,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拿惯了刀枪的人分外无力,“算了。”
他说罢抬腿就走。
永昭追上他,“你去哪里?”
“出宫。”
他身高腿长走得快,永昭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可是你走错了,宫门的方向在——”
岱森猛地刹步,永昭一时不查撞上他的小臂。
正这时,凤栖宫那边跑来个内侍,横中直撞的,因为着急连跌了好几个跟斗,岱森一把拎住他的领口,永昭问道:“慌慌张张的,怎么回事?”
内侍扯着嗓子道:“娘娘,娘娘发动了,流了好多血,公主,快叫太医和稳婆吧!”
第110章
“怎么提前了?这才九个月,稳婆和太医呢?”
程慕宁的轿撵正往凤栖宫赶,银竹匆匆跟在旁,“稳婆一直凤栖宫偏殿候着,太医也已经赶过去了。皇后这胎本就怀得危险,这阵子常常腹痛落红,太医说了,提前月余生产也是有可能的。”
程慕宁道:“知会圣上了吗?”
银竹颔首:“差人去禀报过了,但圣上才从太和殿退下来,正犯头疼呢。公主,要不要再派人去催一催。”
“不必,让人时时报信就是。”落轿了,程慕宁刚下轿,永昭就提着裙摆从里头小跑出来,走近了脸上都是泪,她慌张道:“阿姐、阿姐——”
“怎么回事?”程慕宁扶住她,望向后面的宫女,“娘娘如何了?”
宫女福了福身,同样是一脸惊慌,摇头说:“娘娘流了好多血,孩子怎么也出不来,稳婆也束手无策,奴婢正要去宫外请几位生过孩子的命妇进宫来。”
程慕宁往里走,“太医呢?”
“娘娘身子不好,几位太医也不敢用重药,正商量着……公主,里面您不能进。”宫女拦住她,说:“污秽之地,公主还是止步吧。”
正这时,殿内姜亭瞳的痛呼声逐渐低弱。
程慕宁在原地蹙了蹙眉,须臾挡开宫女,径直推门入内。
屋里血腥味冲天,宫女一盆血水一盆血水地往外端。帷幕之外,孟佐蓝与几位太医捧着医书和药方急得抓耳挠腮,总算见到个能做主的人,忙围上来说:“公主,眼下我们有两个方子,一个方子用药较轻,可暂时吊着皇后的性命,但她若迟迟使不上劲儿,恐有诞下死胎的风险,另一个方子用药较重,可保子嗣无恙,只是恐怕,恐怕娘娘有血崩之难……此等涉及子嗣与凤体的大事,我等实在不敢抉择,还请公主示下。”
程慕宁太阳穴跳了两下,“你们就没有两全的法子?”
孟佐蓝叹气,“若是有,我等也不必为难了……眼下皇后已然晕过去,再不施药怕是皇后与皇嗣都无法保全,还请公主速速决定吧。”
“保皇嗣。”门外忽然踏进一人。
“郑公公?”众人一怔,几位太医满怀期待地朝门外看,“那圣上……”
“圣上头疼,不宜下榻,差老奴过来看看。”郑昌朝程慕宁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程慕宁不放心地瞥了眼安静的帷幕,随郑昌走到角落,“可是圣上有要紧事交代?”
“时间紧迫,老奴就开门见山了。”郑昌道:“公主应该知道,娘娘腹中的皇嗣对如今的朝廷来说意味着什么。圣上不是个好皇帝,别看眼下外蕃议和,朝廷众志成城,可一个没有希望的君主,终究还是要面对朝纲的崩坏,太傅当初为何要告老还乡,为何在国危时闭门不出,正是因此。储君才是稳定局势的关键,也只有有了储君,公主想要走到台前,才更容易,这不正是公主暗中替皇后保胎的缘故吗?何况,皇后是个明事理的人,豁出性命替姜家生两座靠山,也是她的选择。”
程慕宁沉吟道:“圣上不想要这个孩子,公公一而再地帮我,是为什么?”
郑昌缓声道:“公主不必疑心,老奴侍奉两代帝王,也只会效忠于帝王,所做之事,自然是为了圣上好。有些事圣上当下还想不明白,但来日他会明白的。”
程慕宁垂目不语。
郑昌道:“其实公主心里早已有了抉择,公主想要的位置,容不得人心慈手软,无论是对永昭公主,还是对皇后。”
程慕宁倏地抬眸,定定望向郑昌。
帷幕里传来微弱的哼声,孟佐蓝上前催促,“公主,得尽快拿主意了。”
程慕宁沉默,面上神色渐冷,少顷握住了指节,“用药,保皇嗣。”
“欸!”孟佐蓝与众太医松了口气。
但下一刻,孟佐蓝的衣袖被拽住。
程慕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神色冷得很,直看得人毛骨悚然。孟佐蓝刚缓下的一口气不由又提了起来,他正色道:“臣明白,皇嗣平安之余,臣等也一定竭尽全力保皇后性命。”
程慕宁僵硬地松开手,眉头始终没有松动。
她忽然侧目看向廊下焦急不安的永昭。
……
程峥僵坐于案前,怔怔地看向窗外。
内侍一阵一阵儿地来报信,一会儿说皇后难产,一会儿说皇后晕过去了,一会儿又转达太医的话,什么死胎血崩的,程峥脑袋嗡嗡直响,做不出任何反应。
内侍也不敢催他,气氛安静得诡谲。
角落里陡然传来陆戎玉的声音,“我母亲就是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的。”
程峥像是被人拉回了思绪,缓慢地转开视线。
陆戎玉还是程峥的禁卫,这个人真是没心没肺,在御前当官也没长半点心眼,程峥曾几次挑拨陆戎玉与殿前司的关系,可陆戎玉像团棉花,从来都一笑置之。
程峥才逐渐明白过来,原来当初裴邵并非受他扶持才坐到了如今这个位置。
他无法将陆戎玉变成第二个裴邵。
但程峥却还是留陆戎玉在身边当差,他刀抗不利索,花却养得极好,倒春寒的时节,外面雪还没化尽,宫里已经花花绿绿。看着一片盎然生机,程峥连日憋闷的情绪也能舒缓些。
程峥看着他手里那盆吊兰,哑声说:“陆夫人……去世得很早,是陆指挥将你带大的。”
“那倒不是。”陆戎玉搁下花盆,说:“父亲执掌一州军政,忙得很,我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回,我和阿姐都是府里的嬷嬷带大的,后来阿姐长大了些,便是她和嬷嬷一起带我。其实我阿姐就比我长两岁,但她懂得比我多,少时我都跟着她玩,不过后来我就不爱跟她玩了。”
程峥问:“为何?”
陆戎玉跟着程峥久了,规矩也没那么重,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顺手跟宫女讨要了一块帕子,说:“因为我阿姐喜欢舞刀弄枪,我不喜欢,也不擅长,久而久之就不爱跟她玩儿了。不过她舞她的刀,我养我的花,也挺好。”
程峥垂目:“朕少时也是这样,阿姐喜欢读书写字,朕不喜欢,便常常与伴读的几个公子玩耍,他们住在宫外,知道的新鲜事也多,朕常常想,要是朕不是太子就……”
说罢,程峥一顿,抬头道:“但你就不怕,有朝一日陆楹会取代你在陆家的位置吗?”
“我的位置?我的位置不过就是父亲的儿子,我巴不得阿姐能接替我的位置呢。”陆戎玉懒懒地说:“什么时候父亲不再执着要我接管军中庶务就好了。”
程峥讽笑道:“朕年少时,也是你这般想法。”
但总会有声音在耳畔缭绕——
太傅告诉他:“殿下,你是太子,是储君,你要挑起这天下人的担子。”
其他讲师又小声议论:
“当初让圣上充盈后宫开枝散叶,圣上偏是不肯,这下好了,就这一个皇太子,还不是个当皇帝的料子。”
“嘘,别说了,太子虽然比不得公主,好在年岁还小,还能再教导。”
“造化弄人,公主当真是生错了性别,若是能换换……唉!”
后来许敬卿说:
“圣上谨记,公主与殿下从前是姐弟,如今却是君臣,臣不能越君而去。君主失权,则性命堪忧。”
“臣知圣上与公主姐弟情深,但倘若公主有一丝一毫顾念着同胞之情,便该懂得收敛锋芒,也不至将圣上至于如此难堪的境地。公主当真,没有二心吗?”
“有朝一日公主越权,圣上又该如何自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