仡濮臣望着前方林子的目光一收,眸色深重,低应一声:“嗯,我们在前方找个避雨的地方歇一歇。”
正说着,风声穿林涛而过,越发急促,与此同时隐隐传来檐前铃铎之声。
像是有寺院观宇。
仡濮臣闻声驱车而行,走不到一里多地,就瞧见一座破败寺庙。
山门斑驳脱落,头上一面朱红牌匾,隐隐可见三个金字——“是岸寺。”
谢嗣音撩起帘子瞧了眼,笑道:“佛家虽然讲回头是岸,但少见着人将这个当作寺名的。”
仡濮臣轻笑一声,颇有几分嗤之以鼻的意味:“既已下了海,如何还能回头。便是回过头去,怕是也难以上岸。”话音落下,天空风声大作,阴云霾霾。男人长鞭甩落,低低道:“走吧。”
马车骨碌碌向前,入了山门。又走了差不多百步的距离,就到了寺庙阶下。
“吁——”仡濮臣停下马车,扶着谢嗣音下了车。抬头望去,只见殿宇破败,台下皆是碧藓苍苔,殿门也结了无数蛛网,廊下雏鸟啾鸣竟生了营巢。
二人相携着去了大殿,释迦摩尼佛金像脱落,十八罗汉尽数坏损,荆棘缠身,鸟兽狐踪,更是狼狈。
仡濮臣找了个蒲团拍打一番,着谢嗣音坐下,又取出些许的饮食,送到女人面前。
谢嗣音目光灼灼的瞧着他,一动不动。
仡濮臣上前一步,笑道:“娇娇怎么了?”
谢嗣音望着他这一番动作,慢慢摇了摇头,而后一字一顿道:“夫君累吗?”
轰隆隆!
一声闷雷乍响,惊得佛像之上绿叶轻颤。
仡濮臣笑了笑,桃花眼里尽是脉脉深情:“同你在一起,怎么会累?”
谢嗣音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仍旧拿着那一双清泠泠的眸子盯着他。
良久,她才撇开头,低声道:“每日里都欺瞒着我,也不累吗?”
扑簌簌地声音响起,廊下鸟兽归巢,进了巢笼之后不时有幼鸟探出头来,睁着黑黝黝的两只眼睛瞧殿内动静。
殿内长风送过,刮得蛛网乱颤,破了形状。
仡濮臣手指一缩,将手中的东西放下,而后上前一步,拉着谢嗣音的手慢慢坐下,声音仍旧和缓:“娇娇听说了什么?”
谢嗣音顺着他的动作坐下,没说听说了什么或者没听说什么,只是仍瞧着男人缓缓问道:“夫君,你骗我累吗?”
仡濮臣面色不改,轻笑了笑:“娇娇,我没有......”
没等男人说完,谢嗣音望着他低低出声道:“夫君敢对着面前的佛像立誓吗?若是没有骗我,你我夫妻仍旧一世白首和睦;可夫君若是骗了我......”
“自此之后,恩断情消,再无来日。”
呼啦啦地风声越发紧促,沿着破败的窗棂吹进大殿,让人在这七月盛夏凭空生出了赤泠泠的冷意。
仡濮臣瞳孔一缩,声音几近颤栗:“娇娇,你让我立如此毒誓?”
谢嗣音偏开头,目光瞧着一座折臂金刚,神色寥寥:“那夫君你告诉我......”
“我究竟是谁?”
仡濮臣似是想说什么,可薄唇张了又合,却一句说不出口。
谢嗣音垂下眸子,不再看他,声音低落却能对方听得分明:“山盂城的通缉令残缺不全,我没看出什么来。可进入陈留时候,那官兵手中的画像分明是你。发现行踪,赏金千两;若能捉住此人,赏金万两。”
“若只是简单的劫掠罪臣之女,何至于获此罪?”
“夫君,你又究竟是什么人?”
仡濮臣牵了牵唇角,低笑一声:“其实我是个江洋大盗。”
“娇娇害怕吗?”
谢嗣音定定瞧着他,不吭声。
仡濮臣叹息一声:“娇娇,我确实瞒了你一些事情,但我没有一丝一毫想伤害你的心。这个,我可以发誓。”
谢嗣音偏开头去,她确实无法否认这一点。只是......
"夫君,那你说我到底是谁?不要再骗我了。"
仡濮臣抿了抿唇,垂头瞧了她半响,叹道:“娇娇是我的夫人,还能是谁?我也确实偷了很重要的东西,不过......”
谢嗣音面色没有一点儿惊讶和意外,而是静静瞧着他,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仡濮臣刚刚在腹中编造了一系列谎言,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在她的面前,似乎只剩下谎言。一个接一个的谎言撒下去,就像滚雪球一般无法停止。
时至今日,他突然不知道......他编造的这些谎言究竟骗的是她,还是他?
男人忍不住自嘲一声,他如今就像一个卑劣、无耻的窃贼,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丝毫风吹草动。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殿内佛像阴翳的面容。
“是谁对你说了什么?”仡濮臣耷拉着眼皮,一双柔和的桃花眼却几乎再照不见光亮。
谢嗣音主动抓住男人的掌心,声音温柔低弱:“有人说我是云安郡主。夫君,你告诉我......”
“我是吗?”
雷鸣大作,一声盖过一声,如同重锤一般砸到男人心头。
仡濮臣如同即将溺亡的行者抓住最后一颗稻草一般,反手握住谢嗣音手指:“娇娇还信我吗?”
谢嗣音望着男人深如海潮的目色,点了点头:“夫君,我是愿意信你的。我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你;与我曾相濡以沫,巫山云雨的,也是你。”
“甚至......山间的一片静谧祥和,也都不是假的。”
“但你告诉我,我究竟是你的婢女娇娇?”
“还是罪臣之女杨令荑?”
“还是......云安郡主,谢嗣音。”
轰隆隆,雷声一片,宛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聋。
二人目光相对,咫尺距离却如隔天堑。谢嗣音面色始终如一的白皙柔弱,眸光却泠泠如冬日雪水,不见春情。而仡濮臣目色沉沉,一贯柔和含笑的桃花眼几乎卷起风暴,拼命压抑着所有声响,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谎言织就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第69章 是岸
仡濮臣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个来回, 最终强扯出一丝微笑,艰涩开口道:“娇娇,我......”
话没说完, 男人目光凛冽地望向殿外, 跟着手下抱着谢嗣音迅速一退,闪身避到释迦摩尼佛像背后。
有人来了。
就在瞬间,无数箭矢破空而来, 穿过门窗直奔二人要害。
刚刚落定, 一重箭雨自身后追来。
前后, 都被包围了。
哗啦一声, 大雨就在这时瓢泼而落。
雨声势大力急, 几乎掩盖了所有靠近的脚步声。
仡濮臣眸色一沉,是他刚刚被娇娇一连串的诘问扰了心神。不然,这些人靠得如此之近, 他不可能完全没有发觉。
谢嗣音也没想到会有这个转折,双手抓着男人的衣带,紧咬着唇, 目色仓惶却一声不吭。
仡濮臣右手不知何时捏上了几只银片,双目凛冽,声音沉沉:“娇娇, 是有人故意设计的。先由你乱我心神,而后来人伺机暗杀。”
又一重箭雨袭来, 男人带着她在殿中旋转躲避, 堪堪安全落定。
闻言, 谢嗣音紧张得喉咙有些干涩, 反复咽了两次唾液,才发出声:“对不起, 我......”
仡濮臣手中银片飞出,穿透层层雨幕不知落到了哪一处,紧跟着几道闷哼声相继响起。
血腥味顺着风雨飘进了大殿,仡濮臣没有在原地停留,抱着谢嗣音重新换了一个位置。
仡濮臣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否该感谢这些该死的黑衣人,在此关键时刻,给了他一个生还的时机。他动了动唇,面色不变,声音沉稳如旧:“娇娇不用跟我道歉,是我瞒你在先,才让这些人有了可乘之机。”
“只是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等这次事情结束之后,我全部解释给你听好不好?”
谢嗣音咬了咬唇,面上带了几分祈求道:“好。只是这一次,不要再骗我了。好吗?”
“夫君。”
仡濮臣面色一滞,声音低哑温柔:“嗯,不会再骗你了。”
可如果不骗她,他们之间又该如何相处呢?仡濮臣垂了垂眸子,目色如水,可手下动作却凌厉得要命。
一道银片,一条人命。
殿外雨声越来越急,血腥味也越来越浓。
那伙人似乎已经失了耐心,箭矢如流一般射进殿内。
男人拧了拧眉头,足尖轻点,揽着谢嗣音飞上高台,跟着一脚将一尊降龙罗汉踢了下去。砰地一声,沉重的佛造像坠地,激起一片尘土。仡濮臣紧随其后,脚尖巧妙地在罗汉像某个位置上一压,撬动佛像滚向墙面,最终在墙角处形成一个死角屏障。
仡濮臣将女人藏在那里,低声道:“娇娇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谢嗣音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在对上男人视线的瞬间,她滚了滚喉咙,终究缓缓道:“等等......”
仡濮臣瞳孔一亮,双目璀璨如星:“怎么了?”
谢嗣音被他这样的一双眸子几乎刺到无法直视,下意识就偏了偏头。等再回过头来,只见刚刚还晶亮的双眸顿时黯淡下来,就像一只摇着尾巴向主人撒欢的小狗,在得不到主人的爱抚之后,顿时垂下尾巴,耷拉眉眼。
明明是个八尺男儿,谢嗣音也说不清自己脑海中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样的画面。不过如此情形下,也容不得她再多想。女人咬了咬唇,出声道:“夫君......小心。”
仡濮臣果然面色重新光亮起来,双眸晶亮,就连身后那只隐形的尾巴都摇了起来:“娇娇放心,这点儿子人,你夫君还不在乎。”
仡濮臣确实没将这些人放在心上,处理起来也不算困难。难的是......解决这些人之后,他该如何同她交代?
除此之外,寨柳乃不可再留了。如今还不知他通过什么探寻他的踪迹。但是,只要寨柳乃还活着,那么不管他带着娇娇去哪里,都会被这只苍蝇追上来。
谢嗣音点了点头,视线从他的身后收了回来,又重复了一遍:“小心。”
仡濮臣弯了弯眉眼,点头道:“嗯。”
男人转过身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笛,凑到唇前,声音嘈嘈切切,幽凝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