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了看陈挺, 又看了看谢嗣音,最后拧着脸将长刀收了回去。
“真他娘的憋屈!”那些人的刀收了回去,可是嘴巴还在暗自嘀咕。
“呵!”一声极轻极淡的音节从女人喉咙发出。
谢嗣音低笑一声, 转了转手腕,将长刀指向陈挺:“依大雍律,辱骂皇亲国戚, 处——斩立决。”
“陈都尉,你的亲兵中若是还有替这位同僚不服的, 不如一同下去作陪?!”
滴答滴答, 长刀上的鲜血还在慢慢滴落。
女人面若春花, 莹白如玉, 长得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声音也是轻飘细弱, 可却让人忍不住心下胆寒。
常言道:官难当,屎难吃!陈挺混到正四品京官,除了站对了队伍,更重要的......就是能忍。
陈挺咬着牙笑道:“云安郡主说笑了。就像您刚刚说的,赵四是被仡濮臣所杀。不过按照您先前说的,仡濮臣掉下悬崖。可卑职刚刚带着人搜了一圈,什么都没找到。不知......”
话说到最后,男人的语气变得越发隐晦。
谢嗣音心尖一颤,忍不住升起一丝莫名的希冀,但面色如旧,声音冷然:“陈都尉的意思是,本郡主在说谎?”
陈挺呵呵一声:“不敢,只是悬崖之下不见任何......”
谢嗣音冷笑一声,直接打断了他道:“人是从本郡主的眼前掉了下去,该说的,本郡主都说了。没有抓到人,那只能说明你们搜索不尽心。”
“仡濮臣如今已然身受重伤,若是这样,还让人跑了。那陈都尉带的猛虎营,怕也只是徒有其名了。”
陈挺几乎将牙都咬碎了,还要笑着道:“云安郡主说得极是。”
谢嗣音目光一转,扫了眼优哉游哉瞧热闹的寨柳乃,继续道:“寨柳酋长,你说呢?”
寨柳乃挑了挑眉,笑道:“郡主说什么?”
谢嗣音眸光微眯,轻笑一声:“陈都尉怀疑仡濮臣没有死,寨柳酋长以为呢?当初在陈留侯府,是寨柳酋长送过来的香草吧?”
“既然那时候是寨柳酋长出了力,如今......怕是得继续劳烦酋长将人找出来了。”
寨柳乃转了转手中紫金箫,幽幽一叹:“当初是因着同心蛊,我才能将人找回来。如今同心蛊已死,我也无能为力了。”
谢嗣音握着长刀的手指一紧,望着他的目光发冷:“寨柳酋长确定?”
寨柳乃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银白色甲虫,剔透漂亮,却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昏睡。
“这是伴生虫,终其一生只为同心蛊而活。如今进入涅槃状态,说明仡濮臣的同心蛊自然是不在了。同心蛊不在了,仡濮臣又如何还能活着?”
说到这里,男人顿了顿,似乎想了想措辞继续笑道:“找不到,也可能是被山中豺狼给吞了,毕竟这种山林应当很难遇到......像大祭司这样甘甜可口的食物?”
谢嗣音将手中长刀当啷一声扔到地上,目光瞧着他冷声道:“寨柳酋长拿这一套说辞应付我倒没什么,难道还要拿着这样的说法来应付陛下不成?”
说着转过身去,慢慢朝着下山路走,声音却分毫不差地传入众人耳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剩下的就交给二位了。”
女人走得干脆利落,背影也瞧不出什么破绽。寨柳乃瞧着瞧着就笑了,转头同陆澄朝道:“陆世子,你瞧着云安郡主这幅样子,是想仡濮臣活着呢?还是不想他活着?”
陆澄朝目色一凉,偏头睨了过去:“寨柳酋长想那么多,不如想想自己回京之后这么交差?”男人说完之后,也跟着谢嗣音走了。
寨柳乃直接气笑了,紫金箫指着两人背影:“我如何交不了差?我告诉你们,我能把这差交得好好的!最后,真正交不了差的......只怕是陈都尉吧?”
陈挺眼皮一跳,忍不住目光跳转到寨柳乃身上,告诫道:“寨柳酋长,你我如今是一同为陛下办事,找不到,谁也交不了差!”
寨柳乃笑了笑,悠悠然道:“本酋长立下的军令状是将人抓住,将郡主救回。人本酋长也倒是抓住了,可惜最后......被陈都尉的人放了出去。”
“放你娘的狗屁!”陈挺忍着谢嗣音也就罢了,这个战败酋长凭什么也跑过来挤兑他?
寨柳乃手指在鼻端前左右扇了扇,一边扇一边往外走:“哎呀!确实挺臭,那我也就先走一步,剩下的都交给陈都尉了。”
寨柳乃一动,身后那些金蛊人跟着一起往下走。
看到这些金蛊人,陈挺的脸上才多了些许忌惮,咬了咬牙没有拦他,只是提声道:“寨柳酋长,你可确定仡濮臣已经死了。”
寨柳乃头都没回,抬手在头顶来回晃了两晃:“死透了!”
声音不大也不小,但足够走在最前方的谢嗣音听得清楚。女人面色不变,神情冷峻地上了马车,阖上双眼闭目养神。
陆澄朝立在马车前,隔着车帘瞧了一会儿,才翻身上马。
一直到月上当空,众人才入了城,停在客栈。
谢嗣音刚一下马车,就听到一声欢喜的呼唤:“郡主!”
谢嗣音闻声看了过去,冷了一路的脸终于缓了下来,朝她温和道:“姮娥!”
傅姮娥双眸瞬间涌出泪花,小跑着上前一把将人抱住:“郡主!你都恢复记忆了吗?没有受伤吧?之前听到你被掳的消息,真的是吓到我了。”
说着直起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女人,看到她前襟那么多的鲜血道:“唉呀!怎么这么多血......郡主是哪里受伤了吗?”
谢嗣音一把攥住她的手,笑道:“我没事,都是别人的血。”
傅姮娥这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陆澄朝道:“幸好陆世子他们去的及时,若不是这次偶然遇到郡主,还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发现那个贼人的伪装?”
谢嗣音面色一滞,没有接她这个话头,出声道:“我累了,进去休息吧。”
傅姮娥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拉着人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个不停。
陆澄朝望着二人背影有一会儿,听雨凑上前道:“世子,你和郡主吵架了?”
陆澄朝斜了他一眼,抬步跟了上去。
听雨摸了摸鼻子,不敢再说话。府里的老爷夫人为了世子出来这一趟,闹得要死要活。如今回去了,怕是二人也难以修成什么正果。
“是陆世子给你传的信?”谢嗣音端着茶杯浅浅啜了一口,低声道。
傅姮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头道:“一找到你,他就让人给我递了消息来。”说着瞧着她的面色,斟酌道,“郡主,你同陆世子吵架了?”
室内灯光如鲛纱,谢嗣音瞧着茶杯内橙黄一片的汤底,默了片刻,道:“有缘无份吧。”
傅姮娥轻笑一声,慢慢给她添了茶:“郡主什么时候也会说这种话了?”
谢嗣音笑着摇了摇头,手指轻点了下桌面,声音低哑:“姮娥,物是人非。我同他之间,已经隔得太远。”
“不可能了......”
陆澄朝正要敲门的手慢慢收了回去,目光跟着变得冷然一片。
屋内二人似是恍然未觉,傅姮娥继续道:“郡主可是担心之前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但我瞧着陆世子不像是在乎那些的人,而且我在外走了这几个月,不只是画了江河山川,更见了不少人世间的阴差阳错。郡主若是同陆世子还有意,又何必在意这些?人生短短几十年,若是拧巴着过,没几年就过去了。郡主,当初是你劝我......”
谢嗣音没等她说完,就笑着出声打断道:“你这出来几个月,变化倒不小,都开始教训起我来了?”
傅姮娥面色一赧,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之前那种闺阁女儿的模样:“我哪里敢教训郡主?郡主不掀我桌子就好了。”
谢嗣音眸中笑意渐浓,轻声道:“真好!姮娥,看到你现在这样,我真的很开心。”
“郡主......”傅姮娥望着她,顿了顿,缓缓勾起一抹笑容,笑容中带着隐隐的激动和哽咽:“我活了十七年,从来不知人活得可以这样痛快!”
说着,她的视线慢慢转向被风吹得摇晃的烛火,“从前,抬头看到的除了四四方方的天井,就是满腹算计的侯府后院。每日里,担心害怕、小心谨慎,唯恐落入谁设下的陷阱,填了哪个人的肚子......”
说到这里,她惨然一笑:“可最后,该来的一切都没能逃掉。”
“郡主,若非是你,我如今怕是已经死了。”她眸中闪过些许的晶莹,安安静静的诉说着,“生母不在,慈父不慈,就连一向待我温和的祖母也改了态度。那一刻,我觉得我生下来的作用,似乎就只是为了家族将自己嫁出去就好了。至于我自己愿不愿意......谁在乎呢?”
她的眼皮垂落,眼睫毛如同在风中颤栗的蝴蝶不停扇动,讥笑一声:“我当时想着,哪家的女子不是这样过的?”
“可是这样过下去的日子,就是我们这些女子愿意过下去的日子吗?”
“世间所有女人都行的路,就是正确的路吗?”
一连三个问题问了出来,她将目光转向谢嗣音,泪水倏然落下,可声音却越来越坚定:“不是的。”
“并不是所有女子都过一模一样的生活!”
“这些大多数人都过着的日子,也并非就是我们真心愿意过下去的日子!”
“大多数女人走过来的路,也并非就是金科玉律、正正确确的路!”
“郡主,我见了许多娘子——有被抛弃之后,疯而投井的;也有重振家传酒垆,寻得第二春的。也有一生未婚,脚步却踏遍山河大地的行者;还有七嫁七离,最后行走四方修行的比丘尼。”
“不知哪一刻,我突然觉得......人生的选择可以有太多了。我们曾经不去选择。不是我们不想选,而是......我们被一代又一代的规矩挡住了眼,蒙住了心,拦住了步子。”
“父亲说,姑娘家就是要嫁人的。”
“母亲说,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知道我们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
“日复一日,世间大半的女子就这样过完了一辈子。”
说到最后,傅姮娥已然泪流满面,她哭得厉害,笑得却更厉害:“我曾经听他们的话。可如今,我不听了,也不信了。”
“因为我知道——”
“女子最终都是要嫁人的,是世间最大的谎言。”
谢嗣音望着她沉默了许久,最终站起身,将人揽在腰间,掌心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温和道:“嗯,我知道,我都知道。”
第77章 梦回
屋内水汽氤氲, 久久不散。
谢嗣音带着一身热气,推开后窗。窗外灯火没有几个,只剩繁星点点, 夜色如旧。
天地如逆旅, 人处其间若白驹过隙,一瞬而已。可就在这一瞬之间,人却变得足够多了。
傅姮娥变成现在这样, 谢嗣音心里是着实替她开心。
可笑着笑着, 她却不觉又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 她又忍不住低声骂了出来:“仡濮臣, 如今都是你咎由自取!别想我会......”
会什么?她似乎说了, 也似乎什么都没说。
夜风寒凉,将女人的低泣吹得幽远。
陆澄朝立在楼下,面无表情的听着。听雨耷拉着头, 眼皮都不敢抬。
“咔嚓”一声,谢嗣音将窗户关上,灯火跟着一起熄了, 似是休息了。
陆澄朝重新吩咐,声音温和如旧道:“继续找!让寨柳乃去找。”
“尸体......我是一定要见到的。”
“嗯!”听雨应了一声,转身一溜烟儿地就走了。
陆澄朝仰头望着谢嗣音的房间, 清浅月光将他的面色照得越发冷清。可眸中神色却幽深得可怕,如同深渊之下乍然卷起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