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规划好了一切,开始实施她的计划,在南北夹道里徘徊着,试图守株待兔。可惜等了半日,也没见到徽猷殿内有人进出,她只好托人向内传话,说想求见班领一面。
总算运气不错,国用在徽猷殿,不多时就抱着拂尘快步出来,笑着说:“小娘子怎么来了?可是来求见陛下的?”
苏月说不是,“恰巧经过这里,想着来看看班领。”
国用受宠若惊,“小娘子来看我,那怎么敢当。我知道,还是来瞧陛下的,不过陛下不在掖庭,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连夜里都睡在乾阳殿呢。”
苏月“哦”了声,“竟这么忙吗?”
国用说是啊,“前朝的法度要废弃,新政颁布之前得经过多番商讨。还有国家的营田要重新划分,返乡的流民要安顿,朝中的各项冲突得平定……哎呀,立国可不是土财主家造个房,陛下担心那些臣僚不周到,总不免事必躬亲,哪有不劳心的。不过小娘子若想面圣,也不是难事,今晚陛下要回徽猷殿,回来歇一晚,换身衣裳……”说罢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娘子来么?”
苏月心道这不是天赐良机吗,忙说来,“陛下近来辛苦,我回去熬个汤,给陛下送来。”
国用一听,“那敢情好,小娘子熬的汤,不比海参鱼肚滋补吗,陛下定然喜欢。”
苏月连连点头,“那我这就回去预备,劳烦班领替我传个话。”
国用说好,又再三叮嘱,“说定了,可得来啊,我等着娘子。”
苏月嘴里应着,匆匆回去了。
好望山内有专门的小厨房,本就是用来给十二侍锻炼厨艺的,只是食材选择不多,苏月便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做了一碗鱼羊鲜。
居晗谨在边上替她打下手添柴,不住感慨:“没想到辜娘子厨艺如此了得。”
苏月讪讪道:“我就会这一道菜,每年过年都靠它露一手,家里人都吃腻了。”
但是仅凭这一手,足以敲开徽猷殿的殿门,回头提着食盒过去,实在师出有名。
苏月对居晗谨道:“过会儿娘子随我一起去,总之一定要见到陛下,若这次不成,那我们明日再去。”
居晗谨道:“下次还有新菜色吗?”
苏月迷茫了下,“连吃两次,应当不会腻的。”
总之盼望一次成功,她信心十足地将汤装好,小心翼翼放进食盒里。这时天色已然不早了,收拾停当后便同居晗谨一起,赶到了崇光门上。
国用一直在门上候着,心里还在嘀咕,怕辜娘子不赴约,无法对陛下交代。好不容易看见有人影上了巷道,国用觉得一下子云开雾散了,忙出来迎接,笑道:“看来这汤颇为耗费火候,让娘子忙了大半日。来来,快些送进去吧,别把陛下饿坏了。”
苏月有些意外,“天都黑了,陛下还没用饭吗?”
国用心道您的汤不来,陛下他不肯用饭啊。但这个问题只能意会,不能胡说,便找了个听上去很有道理的说头,“陛下太忙了,忙得顾不上用饭。况且要是用过了饭,岂不是品不出小娘子的汤之鲜美吗,还是没用的好。”
苏月也不去关心那些细节,只管招呼居晗谨,让她随自己一起进门。但走了几步,她就顿住了脚,尴尬地对国用道:“班领,我肚子忽然有些疼,怕是要失礼了。让居娘子替我送去吧,我过会儿再来。”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唯恐国用叫住她。
对于十二侍,皇帝身边的人都明白,那是太后为陛下预备扩充后宫所用的,来谒见也不便阻拦。国用“嗳”了两声,没能挽留住她,最后无可奈何,只得把剩下这位带进了徽猷殿。
苏月还在为自己的聪慧沾沾自喜,给自己编织了一帆风顺的美梦,等着居晗谨面圣后被提拔,然后助自己早日离开掖庭。横竖她心里觉得十分稳妥,居娘子生得貌美,又有才情,是个男子都会喜欢她。自己不用操心别的,等着她回来,告知好消息就行了。
因此她放心去用了暮食,然后心情愉悦地回到房里,慢悠悠开始收拾屋子。收拾到抽屉里的鱼袋时想起了颜在,不知她在梨园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她。不过梨园经过了好大的整顿,如今已经脱胎换骨了,那些前朝的乐工们若想自请离开,一层层呈禀上去,等着上头核准就可以还乡。不过好些因为自身原因回不去了,新规也能保障她们不再受人欺凌,只是新乐工要脱离梨园,尚且还需要时日。她也想好了,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能走出这紫微城,定要替颜在想想办法。
这里正琢磨,忽然听见门上传来轻轻的扣击声,她精神顿时一振,料定是居晗谨回来了,忙兴冲冲过去开门。
然而笑容还没从脸上消退,眼睛先看到了皇帝慈眉善目的脸。他低下头,十分平易近人的模样,和声道:“辜娘子,听说你肚子疼,疼了半日也没见再回徽猷殿,朕以为你晕过去了,所以不放心,特地来看看你是否还活着。”
第35章
大概受惯了刺激, 苏月已经体会不到以前的恐惧了,她甚至觉得皇帝陛下来找她麻烦才是正常的。如果刻意的一番推举,他还能做到不动如山, 那陛下是真的长进了, 心胸也真正开阔了。
可惜对他期望过高, 他还是如期而至,找到了门上。苏月的第一反应不是忙着向他解释, 而是朝外看了看,“您这一来, 是不是惊动了不少人?”
皇帝蹙眉打量她, 觉得自己的眉心恐怕要因她长皱纹了,“你关心的是这个?”
苏月说是啊,“这地方可不是寻常地方, 住着十二侍。您知道大家每日的希望是什么吗, 就是等您大驾光临啊。”说罢朝头间房的方向探看, “居娘子回来了吗?”
皇帝说回来了,“同朕一起回来的。”顿了顿问她, “你就让朕站在门外说话?”
苏月这才想起让到一边,向内比了比手,“陛下请进吧。”
皇帝迈进来, 这玲珑的闺房瞬间就变得有些逼仄了。四下看看, “屋子小了点, 不过还算雅致。小些聚气,子嗣健旺。”
苏月无奈地再次提醒他:“我是待字闺中的女郎,暂且不会有子嗣的。陛下对孩子似乎很有执念, 还是赶紧生一个吧,也算了却了心愿。”
皇帝缄默不语, 两眼就这么睥睨着她。
她说怎么了,“我又说错话了?”
皇帝缓缓抬高了视线,“这件事朕也正在考虑。”
那赶巧了,苏月趁热打铁,“陛下,您见到居娘子了吧?您对她可有好感?是不是觉得她很不错?”
皇帝扯了下唇角,转开身在桌前坐了下来。
苏月有眼力劲,赶紧沏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再接再厉打探,“您漏夜赶来,不会是来向卑下道谢的吧!不用谢,我也觉得居娘子极好,是十二侍中第一好,这才迫不及待把她引荐给陛下的。譬如朝廷开放科举,贡士须得有机会殿试,才能选拔出前三甲,陛下也应当多给女郎们机会才是。我是陛下安插在安福宫的第三只眼,我先替陛下考察她们的品行,居娘子可谓首屈一指,所以先推举了她。等过两日我再给您举荐两个好的,不着急,您可以慢慢挑选。”
皇帝简直被她气笑了,“朕什么时候任命你为第三只眼了,你竟还替朕选上妃了。”
苏月笑了笑,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过于套近乎,但这也是在极力谋划,为自己谋福利啊。
于是决定忽略他话中的讥嘲,十分贴心地说:“陛下,我们还是来聊聊居娘子吧,您还没说见过她后,感觉如何呢。”
皇帝静下心来想了想,“谈吐得体,进退有度,有好教养。”
这下子撞进苏月心缝里来,抚掌道:“我就说吧,我的眼光不会错的。那陛下可要回禀太后,好让太后心中有数?”
皇帝眼神复杂地看了她良久,忽而一笑道:“朕回头就寻个机会,说说朕心中的想法。不过有一说一,辜娘子确实深得朕心,很为朕着想。朕见过居娘子之后,真是感慨良多,思绪万千啊。”
苏月言之凿凿,“定是喜欢的感觉啊。”
皇帝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确实喜欢得紧。朕被拒婚之后,还是第一次觉得一位女郎不错,依朕之见,居娘子比阁下强多了。”
女孩子总不愿意听到自己不如人,他这么说,是否会引出她的不快来,他很想试一试。
结果苏月全无攀比之心,由衷地说那是自然,“居娘子出身显贵,人品可靠,且又长得好看,实在是伴驾的上佳人选。”
结果皇帝只顾朝她冷笑,看得她心下打激灵,“您这么错牙笑,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满意,还是要找茬?”
皇帝说哪能呢,“辜娘子心里惦记的全是朕,费那么大的心力炖汤,让她借花献佛,朕不能不念你的好处。不过朕还是有些好奇,权家提亲之后,你家不是没有应过别家吗,朕要是娶亲了,你心里不会难过吗?”
苏月觉得这才哪儿到哪儿,为了让他安心册立居娘子,她真是把所有贴心的话都搬了出来,“卑下不会难过,只会为陛下高兴。陛下今非昔比,如今是一国之君,早日册立皇后,是国之要务。卑下愿意看陛下有佳人在侧,如此也算将功补过,陛下当真不用担心我,当年您家只向我家提了亲,而我家婉拒的,少说也有三四家,并不会因曾经的提亲者要娶亲了,而有任何不快。”
所以是见惯了风浪,虱多不痒。皇帝凉凉一哂,“你这不是在安慰朕,分明是在向朕炫耀。”
苏月说绝不能,“卑下别无他想,一心为您高兴。”
皇帝颔首,“那你就再高兴两日吧。现在来谈谈你的事迹,听说你来安福宫十来日,接连撵走了两位女郎,若是再留一段时日,这院里恐怕要没人了。”
苏月认为这件事可以解释一下,掖着手道:“不是卑下要撵她们走,是她们要害卑下。一个诬陷我偷东西,一个又勾连他人百般欺辱我。我将这件事回禀了太后,是太后决定让她们回去的,不是我的主张。”顿了顿问,“陛下生气吗?我把这里闹得鸡犬不宁了,您会责罚我吗?”
皇帝说:“朕不会责罚你, 反倒要夸赞你做得好,不去纵容恶行,是对自己最大的仁慈。朕说过,要身心舒畅。”
果然这个词不会缺席,她早就料到了。反正只要不惹他恼火,他怎么说都可以啊。
于是含笑往前推了推杯盏,“陛下喝茶。”
皇帝伸出手指,扣住了杯耳,杯口贴上嘴唇,又迟疑地移开了,“你没往杯子里下毒吧?”
苏月摆手不迭,“不敢不敢,卑下还想活命呢。再说先前送过去的鱼羊鲜也是我做的,我若想下毒,也不等到现在了。”
皇帝这才放心抿了一口,“那道汤做得还不错。”
苏月露出了一个甜笑,“陛下若是喜欢,我下回还给您做。”提起茶壶,又给杯中添了一点,边添边打探,“陛下,我听说前朝的老乐工能归家了,那新朝的新乐工呢,何时有恩典?”
皇帝道:“去年才刚征选,今年就想回去?朕已经给了梨园足够的优待,要得更多,就得寸进尺了。不过乐工和宫人在职的年限,朕前几日与尚书省也有提及,古往今来的王朝若不是为开源节流,鲜少会放她们出宫,朕思量再三,新朝应当根除这些弊病,人虽要用,但不能用上一辈子。朕打算定个八年之期,不管几岁应选,役满八年都放出去,让她们与家人团聚。”
苏月脑子转得飞快,她们这批入选的人,大多是十七八的年纪,如果八年放出去,那时已经二十六了,虽还不耽误婚嫁,但这八年也着实难熬啊。
“何不定个五年呢,我觉得五年正好。”她笑眯眯道,“五行为五,金木水火土,圆满齐备。”
皇帝凉笑了声,“一巴掌也是五,你还觉得五是个吉利数吗?”
苏月没计奈何,试探道:“那六年呢?六总是不折不扣的吉利数了吧!”
皇帝一脸漠然,“梨园的乐工,十年都未必调理出一个好的。尝禘、食飨、王师大献都要人,仁政是一回事,无人可用就是另一回事了。”
苏月有些泄气,“那七年呢?七年回家都已经是老女了。”
皇帝拿眼梢瞥了瞥她,“容朕考虑一下。”
苏月原本不抱希望了,忽然听他这样说,顿时大感意外,“当真可以考虑一下?”
皇帝说:“朕这个人,还是很有同情心的,梨园子弟的辛苦通过你,都看在了眼里。不过新朝刚建立,太多的当务之急要去办,朕也须分出个轻重缓急。今日听你陈情,这七年之期就当是你的谏言吧,记录在册,回去朕再与宰辅商议。”
苏月搓起了手,“又算我的谏言啊?若长此以往,卑下是不是可以争取个言官当当?”
皇帝说你想得挺美,“三言两语就想做言官,怎么对得起那些饱读诗书却没能中举的学子。不过你可以尝试当个女官,离朕近,所有意见都可直达天听,不错吧?”
苏月斟酌了下道:“确实不错。卑下从民间来,又入了梨园,那些腌臜的人和事见了很多,足可以与陛下说上一夜。我要向陛下谏言,把那些欺负过我们的权贵都就地正法,譬如那个左翊卫将军、茂侯,还有白溪石。”
皇帝道:“私德不修,朕早晚会寻由头开革他们,只不过不是现在,须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还有。”她拖过杌子坐到他对面,“我心里记挂着一个人,陛下可能帮帮他?”
“谁?又是裴忌?”皇帝冷了眉眼,“不过是派他出巡,又不是去杀头,这你也要来求情?”
苏月说不是,“卑下记挂的,是早前小部的那位小郎君,青崖。这青崖啊,真是说来话长,我从未见过这样情深义重的孩子,可越是重情义,越是苦难深重。陛下,您提拔提拔他吧,他是小部最拔尖的乐师,精通音律,各色乐器都会弹奏,如今人在乐府,也不知怎么样了。您给他个小官做做,反正也不占朝堂上的名额,别让他再受人欺负就行了。”
皇帝越听,眉毛拱得越高,“你这是在对朕许愿?官都能随意讨?”
也许是有些僭越了吧,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机会不常有,不得紧紧抓住吗。
“您对卑下来说,比老天爷都管用。”苏月谄媚道,“卑下求老天爷,老天爷未必愿意理睬卑下,但卑下求您,万一不成还能打个商量。”
这话听得皇帝龙颜大悦,唇角忍不住要仰起来,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勉强压下。
“空口白话的许愿,你对老天爷也这么无礼?”
苏月说那倒不是,“去庙里不得添些香火吗。有时候许愿,得往池子里丢钱币……”说着忙起身,到匣子里一通翻找,找到一枚铜钱送到他面前,“我求陛下办事,每求一回就给您一枚钱,这样您便可以有求必应了。”
皇帝嫌弃地从她指尖拔出了这枚钱,“求朕办事,竟这么便宜?朕收了你的钱,攒够多少能反过来要求你?”
苏月说十次吧,“十次可以兑换一次。”
皇帝说凭什么,“凭你是女郎?这哪是你在求朕,分明是朕在求你啊。”
“那您干不干?”苏月道,“您是天子,办事多容易。而卑下这样的蝼蚁,须得粉身碎骨才能报效您一次,能一样吗?”
这算法……好像也有道理。
皇帝被她一顿忽悠,心想算了,堂堂的帝王还能与她斤斤计较吗,便把这枚钱币收进了袖袋,然后又朝她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