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道:“干什么?还要涨价?”
对面的人说:“以前的事就不计较了,从今日起亲兄弟明算账。青崖这件事,朕替你办,还有一件,你要将梨园子弟在职年限缩短一年,付钱。”
苏月一琢磨,很是合算,忙又回去翻找出一枚放到他手上,“钱货两讫,君无戏言。”
皇帝傲慢地调转开视线,把这枚铜钱也收了起来。
可惜时候不早了,虽然不想离开,但久留对女郎的名声不好。于是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袍,“朕该回去了,今日不虚此行,与娘子相谈甚欢。”
苏月卑躬屈膝送他到门前,没有忘记最要紧的叮嘱,“陛下,明日记着向太后呈禀啊,就说居娘子很合圣意,可以让她成为掖庭受封第一人。”
皇帝一哼,“不要教朕怎么做,朕自有主张。”
苏月连连说是,将人送到槛外,又切切道:“青崖的事就托付陛下了,卑下等着您的好消息。”
皇帝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还愿吧。”说罢负起手,大步流星往院门上去了。
还要还愿吗?她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不过今天是个好日子,接连办成三件事,功德不可谓不大。有时候也会感慨,认得大人物就是好,仿佛有人托底,多难办成的事只要求到他门上,都可以放心无虞。人之机缘实在是玄妙得很,没想到拒婚竟还拒出了人脉,将来一定要向子孙炫耀,祖母我呀,早年可是与陛下有些交情的。
越想心里越踏实,放心回去睡觉了,只等明日安福殿传出话来,将居娘子迁出好望山,另外安排宫室。苏月甚至想好了,自请去给她做女官,定要抱住这条大腿不放。
然而等了一上午,一点消息也没有,反倒在下半晌的时候等来了居晗谨。
“居娘子,先别着急……”苏月以为她是为受封的事来找自己,忙于安抚她。
可居晗谨没有说话,向她叉起手,恭敬地长揖了下去。
这下让苏月迷惘了,赶紧上前搀扶她,“娘子这是做什么?”
居晗谨直起身,目光楚楚地望住她,轻声道:“多谢娘子为我筹谋,让我有机会面见陛下。娘子对我一片真心,但我……实则是辜负娘子了。”
苏月愈发不解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居晗谨道:“我昨晚面见陛下,向他自请出宫了。我在家中,其实早就有了意中人,可惜宫里采选,不得不来应选。本想应付过去再图后计的,谁知偏偏被太后选中,带进了安福宫。我想了许多办法,想离开这里,可我不敢,害怕给家里招来祸端,连累父亲。后来见你进来,我忽然觉得看见了希望,你家早年拒过陛下的婚,你不也好好的么。我就想着去见陛下一面,若陛下能放恩典,我就能回去,与心上人团聚了。”
苏月听完,脑中嗡嗡作响,很有些后怕,皇帝昨晚居然没有收拾自己。
居晗谨见她不说话,红着脸直道对不住,“我没有别的办法,欺骗了娘子,还望你原谅。”
苏月心想太后这运气真是没话说了,但凡一眼看上的,都因这样那样的原因婉拒了美意。皇帝的婚姻好像真的有些难,即便登上了帝位,姻缘也没有任何改善。
但有情人成眷属还是值得高兴的,苏月叹了口气问她:“太后答应放你出去了吗?”
居晗谨说是,“我已经辞过太后了。我身无长物,实在没有什么可感谢娘子的……”边说边从头上摘下了一支花簪,“这个赠与娘子,请娘子收下,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苏月想推辞,她却执意送她,亲自替她簪在了发髻上。复又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今日一别,后会有期。盼娘子前程似锦,一生圆满。”
于是苏月就这么眼巴巴地送走了她,忽然觉得这人世真是凉透了。她进来短短几天,头三间房的人竟然全离开了,一时也有些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福将还是灾星了。
太后也很惆怅,召见了她,沉默地看了她良久。
苏月站在那里,如芒刺在背,小心翼翼说:“太后,要不卑下给您捶捶腿吧。”
太后长叹一声,默许了。
她提裙登上脚踏,在太后腿边坐了下来,一下下慢慢地抡拳,轻重还是很得宜的。
太后说:“辜娘子,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苏月说绝不是,“卑下也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太后撑住了下巴,喃喃说:“十二侍,如今就剩下九位了,老身寄予厚望的全走了,真是时也运也。”
苏月试图安慰她,“好歹还剩九位,卑下觉得这九位娘子个个很好,定会有人能堪重任的。”
太后的目光调转过来,幽幽道:“你把自己算漏了,不是九位,是十位。其实陛下对你还是另眼相看的,昨晚又上你房里去了,坐了得有两炷香,辜娘子不怕人言可畏吗?”
人言可畏这种事,苏月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十分豁达地说:“卑下不怕,卑下只怕有损陛下清誉。”
太后尴尬地闭上了嘴。
可不是,被人拒了婚,还靦着脸往人家跟前凑,一坐半天纯聊天。太后也不知道儿子长大了,怎么长成这样,他是一点都不知道应当怎么对女郎下手啊。
如今人家女郎坦然得很,对他也没什么意思,看得太后直发愁,到底要怎么办,才能让这两人先给她生出个皇孙来。
“老身想抱孙子……”太后长吁短叹,“抱个孙子怎么就这么难!”
苏月没敢搭话,这种事,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了。
这厢正捶腿,捶得好好的,太后身边的傅姆从外面进来,轻声道:“徽猷殿宣见了太医,不知出什么事了。”
太后一惊,“天都黑了,这时候传太医,必不是请平安脉,难道陛下不豫?”边说边看向苏月,“你还在这儿坐着?还不赶紧去看看!”
第36章
虽然苏月也不知道陛下传太医和她有什么关系, 但太后既然这样发令,想必有她的道理。
忙站起身应个是,就匆匆往外走, 刚走了几步又被太后叫住了, 太后偏头吩咐傅姆:“派个人陪她过去, 得了消息回来禀报我。”复对苏月道,“辜娘子, 你报效朝廷的机会到了,陛下若有不豫, 你就留在那里照顾他, 等陛下大安了再回来不迟。”
苏月迟疑了下,“卑下不太会照顾人,陛下跟前应当有贴身侍奉的内侍……”
话一说完, 迎来太后冷冷的凝视, 傅姆忙上来打圆场, “娘子就不要推脱了,多个人照应, 太后也放心些。”
苏月知道这会儿还是老实听话的好,惹得太后不高兴了,后果很严重。
想明白了立刻调转口风, “请太后放心, 卑下会好生侍奉陛下的, 若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再回来请太后的示下。”说罢行了个礼,识趣地退了出去。
这厢陪着一起去的不是旁人, 范骁直把她送进了徽猷门。
站在殿前等候,恰好里间有人出来, 忙一把拽住了打探:“陛下何故传召太医?”
出来的是皇帝贴身的近侍淮州,见是太后宫里人,便直言告知了,“陛下今日出城,中了暑气,且赶上旧伤发作,疼得厉害,让太医来扎针止疼呢。”
苏月听了,不免有些吃惊,果真刀剑无眼,即便是皇帝,身上也带着陈年旧疾。
范骁忙又问:“那暑气可压制住了?”
淮州说渐渐平缓下来了,“只是有些虚弱,身上还发烫呢。范班领回去别吓着太后,太医说不碍,过了今夜,明日就会好起来的。”
范骁点了点头,复又对苏月道:“娘子可听见了?还是有几分凶险的,今晚上得仔细看顾才行。你进去吧,问陛下一声安,看看眼下境况怎么样。你是受太后委派驻扎在徽猷殿的,可要尽忠职守,不可辜负太后的期望啊。”
简直说得像上战场,千叮咛万嘱咐,但求马革裹尸还。
反正到了这里,没有回头路了,苏月便应了声是,“班领回去复命吧,这儿有我呢。”然后朝着淮州欠了欠身,“劳烦中贵人替我通传赵班领,卑下辜氏,来向陛下问安。”
皇帝身边的人,哪有没听说过姑苏辜娘子的,根本用不着通传,比手道:“娘子不必等,只管随奴婢来就是了。”
苏月跟着淮州进了大殿,皇帝的寝宫大得杳杳,穿过幽深的前殿,绕过巨大的屏风,方看见国用和几位内侍正侍立在榻前。
发现她来了,国用忙来迎接,轻声道:“可是太后不放心,派小娘子过来探望的?”
苏月说是,“陛下怎么样了?”
国用压着嗓门说好些了,“只是还有些不舒服,太医吩咐晚间不能关窗,要让凉风进来,冲淡身上的暑气才好。”
苏月问:“旧伤呢?疼止住了么?”
国用掖着手说:“略止住了几分,但这旧伤又和暑气相冲,中暑要风凉,旧伤要保暖,所以只能开着窗,命人用热手巾捂伤处,回头再拿艾灸灸着,以求两全其美。”边说边往榻前引,“娘子过去看看吧。”
苏月跟着引领上前查看,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帐,见皇帝躺在那里,颧骨上还有余热未消,看上去像发烧了一样。再往下看……他是精着上身的,那宽肩窄腰,那壁垒分明的胸腹,真是养眼又骇人啊。
为什么说骇人呢,还是因为身上的伤,就像一块洁白的缎子被利刃割开又缝上,从左胸到右腹,一条伤疤足有尺来长。
女郎看见男子裸身的羞臊,已经赶不上她的震惊了,这伤还不是最重的,因为巾帕覆盖在了肩胛处,他们说的旧伤,应当是指那个地方吧!
跪在榻前的内侍将凉下来的手巾取走,很快又换上了新的。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苏月看见底下的伤疤,大概只有两指宽,颜色发乌,十分狰狞的模样。
国用道:“就是那处旧伤,偶尔发作起来,很是折磨人。”
苏月本想追问,但这个时候窃窃私语,恐怕会扰得他歇不好,到了嘴边的话便又咽回去了。
本想表示一下慰问,意思意思就行了,结果国用真是善于物尽其用,居然示意榻前换手巾的内侍退下,把这个光荣的任务让给了她。
苏月傻了眼,她几时干过这种活!其实难倒是不难,不方便之处在于自己是女郎,这么对着个赤身的男子,有点下不去手啊。
但女郎的矜持,最后还是在大家委以重任的眼神下,化为了一缕烟尘。她只得替了那个内侍,在脚踏上跽坐了下来。
而躺在这里的人,终于感知到她的到来,半睁开眼,从那一线天光里看了看她。可能因为害羞,试图抓薄衾遮挡,被苏月眼疾手快拦住了。
“您身上的暑气还没消,得继续发散。”然后脑子里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脱口道,“卑下也想关心陛下,这回您病了,卑下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简直是小人之心,报复的意图昭然若揭,说完果然引来了皇帝的瞪视。
国用不愧是御前班领,知道什么时候该护驾,什么时候该消失,忙摆手把闲杂人等遣退了,趋身道:“小娘子,太医已经准备好艾绒了,过会儿点了送进来,一切就劳烦娘子了。”
苏月翕动了下嘴唇,很想说自己不行,但国用不给她机会,很快人就跑了。
唉,可怎么办呢,玉体横陈,看又不行,不看又不行。苏月其实是毫无邪念的,无非感慨一下他的身材不错。想着他的旧伤不能吹风,便抽出自己的手绢,展开替他盖上了。
轻薄的一层云绫落在胸前,几乎感觉不出分量,但风吹不到皮肉,可以蓄住温暖。
皇帝先前的怒目,重又变得有些无力了,缓慢地眨动眼睛,因为不适,额上隐隐有细密的汗。
苏月卷起袖子替他掖了掖,“陛下,您到底是热,还是发虚汗?”
帝王的凌厉已经不见了,他说不知道,嗓音有些嘶哑。
她喃喃自语起来,“大人物出去巡视,不是应当有车辇可坐,有华盖能遮挡的吗,您怎么生生把自己晒得中了暑气?”见他答不动,自己替他找了原因,“定是为了彰显帝王的平易近人,没有乘车,步行出城了。”
皇帝有气无力地纠正,“朕巡查了郊社场地的营建,还检阅了上都戍卫。”
整整四个时辰,穿着甲胄跑了一大圈,这种活计,比练兵更累。
这时国用把点了艾绒的银丝灸筒送进来,仔细叮嘱苏月:“娘子千万时时留意,不能降得太低,以免烫着陛下。”见她蹲在脚踏上,腾空举着手,动作看上去累得慌,复又贴心地建议,“娘子莫如上榻吧,垂手悬灸可以省些力气。”
苏月大惊,忙说不必,国用明白她的顾忌,不遗余力地开导着:“这只是陛下暂歇的榻,晚间睡觉的床在后寝,小娘子躲进帐中,也免得受蚊虫叮咬啊。”边说边朝窗户指了指,“窗开着呢,外面刚熏过蚊子,所以很消停。等夜深一些,蚊虫又全跑出来,到时候小娘子忙着打蚊子,噼啪乱响,会吵得陛下睡不好觉的。”
如此这般游说,苏月仔细斟酌了下,似乎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应了。但还是要叮嘱国用:“门也不能关,陛下的名声要紧。”
躺在那里的人听了,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陛下的名声不重要,她的名声才重要。
国用自然连连应承,“奴婢等都在外面候着,陛下若扬声,奴婢等即刻就能进来。”说着上前撑起一臂,供她搭手借力。
苏月朝皇帝欠欠身,轻声道:“请陛下恕卑下无礼。”
皇帝闭上了眼,能感觉到床榻轻轻的震动。不知为什么,身上的伤痛似乎不太明显了,混沌的脑子也逐渐明澈起来。
艾绒燃烧的温度,源源通过细密的银网传递,女郎办事果然仔细。那一小片皮肤受热很均匀,皇帝自觉从未如此熨帖过。
悄悄又掀起眼皮,想看看她的神情,才发现她紧盯着他肩胛上的那个伤疤,研究了很久很久,研究得极为仔细。
武将身上带伤,那是再寻常不过的,男人看来是荣耀,但在女郎面前显露就很自惭形秽了,毕竟坏了品相,也不知她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