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执方高挑身影走开了,她攥着灯盏还是不敢动,竭力平复跳得快失常的心。老鼠跑得太快,惊慌时四处乱蹿,她怕蹿到自己身上。
白纱帘挡着镂空雕花。
从陆执方床头的方向看过去,里头柔光漫漫,显露少女始终坐着,不敢躺下去的轮廓,他指头在床缘漫不经心地敲着,一下两下三下,人没动过。
四下五下六下,那颗小脑袋歪了歪,偏了一边,小鸡啄米,又猛然惊醒过来。
七下八下九下……陆执方敲不下去了。
白纱帘又被挑起来。
馥梨看到世子拧得死紧的眉头,静了静,猜想道:“是不是灯光太亮了?”
“你到我那儿去睡。”
陆执方大步迈进来,不容置疑地取过她手中小灯吹灭了,搁在凳上,旋即俯身贴近,连着被子一把捞起了她,稳稳当当绕出耳房,将她放到了床帏之内。
“世子爷睡哪?”
“我睡你那榻。”
他要走,衣袖一角又被拉住。
“要是老鼠跑过来了呢?”
陆执方默了默,“你还想我守夜给你打老鼠不成?”
馥梨连连摇头,还未答,枕边一沉,陆执方侧身坐在了床边,“也不是不成。”
她面上一热,坚持把话说完,“像上次那样守着床尾就好……不用同我换过来的,我缩着也能睡好的。”
眼前蓦然陷入了比夜色更浓稠的黑暗。
但黑暗带着温度,是暖热干燥的,陆执方用掌心盖住了她的眼睛,“你能睡好,我不能。”他躬身俯下去,说话时薄唇翕动,气息快拂到了她唇边。
“馥梨,我睡不好。”
看到她委委屈屈缩着,他睡不好,看到她怕老鼠怕得小鸡啄米也死撑,他睡不好。
陆执方成年之后,从不委屈自己。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意。
掌心下,小娘子的眼皮微动,睫羽轻颤。
陆执方隔着自己的手背,低下去亲了亲他曾经吻过的地方,紧张得安静屏息的少女毫无察觉。
他无声笑了下,撤开来,捞起属于自己的被子退到了床尾,“睡吧,爷给你守夜打老鼠。”
第28章 还不如听世子的心跳。……
“睡吧,爷给你守夜打老鼠。”
陆执方的手掌移开了。
窗缝朦胧月色照亮了一角,青年郎君在距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姿态放松,盘腿而坐。馥梨攥着被角,无声看去,同他视线对上,陆执方神情温柔且认真。
她不该如此懈怠散漫,有什么不对。
但世子说可以,好似再放肆一些都可以。
馥梨慢慢地闭上了眼。
她醒来时,陆执方已起了,在翻阅昨夜看的那卷闲书。严府的仆妇端来了早膳,余光瞟见床帏里头,影影绰绰有个女子,当即不该再乱看。
馥梨待她走了,从软罗帐中探出脑袋。
“世子爷……”
“小老鼠跑了,起吧。”
陆执方从袖里掏出一个皮革小囊,抽出一枚银针,自然而然地戳进了一碗雪菜粳米粥里,没毒。
馥梨还躲在里头,“我的衣裳……”昨夜陆执方抱她来时,吹灭了灯,她裹在被子里只着了中衣。
忘了,陆执方揩拭干净银针,身影遁入耳房,折返时小臂上搭着她挂在长榻尾的阔袖袄子和长裙。
她接了衣裳,立刻钻回去。
陆执方慢条斯理,一样样地验毒。
馥梨抱着她的被子回耳房,经过身旁时听见他问:“你在恩孝寺帮我整理过证词,还记得吗?”
“记得的,”她顿住,“怎么了?”
“证词书写形式是怎么样的?”
“就是……只写有用的,只有骨架。”
馥梨回忆,上次陆执方叫她按姓氏的笔划从少到多整理一遍,她闲着无事,看了两眼上头笔录内容,省略了很多寻常问话的语气、确认、累赘重复。
“待会儿问话,你在一旁记录,就这么写,就像上次在客栈复述闻人语的话那样。”
“好。”馥梨停在原地,等他有没有旁的吩咐。
陆执方掠了一眼,少女穿了粉缎掐花对襟袄,配月色散花百褶裙,穿戴妥帖,无可挑剔,而雾髻云鬓懒未梳,一双小巧赤足踩地,俨然还是闺中慵态。
“快些去收拾。”他目光转回早膳上。
处理人命官司的衙门,有条不成文的默契。
夫妻双方任一死因蹊跷的,伴侣嫌疑最大。
陆执方找来在严学海身亡前五日接触过他衣食住行的人,将同一个问题插在每人不同的提问中:
“严公子与夫人关系如何?”
“夫人同大爷关系好的呀,一日三餐用心打点,以往大爷身子还好的时候,谈生意回得晚了,夫人都记着让厨房温好热汤,等大爷一回来就能喝上。”
“温的是什么汤?”
“什么滋补做什么,羊肉、山参、肉桂、山药……反正都是好东西,夫人翻医书找的食谱方子。
这是严府厨房的厨娘。
“我家大娘子和大爷是青梅竹马,两家自小就认识,大娘子一及笄,大爷就迫不及待找媒人来登门,扬言此生只愿守着我们大娘子一人呢。”
“这般情有独钟,纳了三房妾?”
“那是我家大娘子主动提出来给大爷纳的良妾,她怀着小主子时身子不爽利,没法子伺候大爷。”
这是秦菀玉的陪嫁丫鬟。
“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不曾吵过一次嘴?”
“就是吵嘴了,哪是我们做下人能听见的?”
这是严府管家收养的义子严庆平。
陆执方瞥他一眼:“意思是吵过?”
严庆平二十出头,气质却比大多数同辈都沉稳,话说得面面俱圆:“宋公子这话可真是,寻常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床头打架床尾和罢了。大娘子给大爷纳了好几个良妾,院里从未闹过争风吃醋的腌臜事,尽心伺候公婆,生儿育女,就是关上门来吵几句,何错之有?值当被宋公子怀疑投毒?”
陆执方不置可否。
等问完了,馥梨搁下笔,将记录递去给陆执方。
“世子爷,有头绪了吗?”
“人死如灯灭,严学海很多痕迹都被清理,负责熬药的小厨房连药渣都找不到了,倒是剩一个半新不旧的熬药煲,没验出蹊跷。”
陆执方将先前几人的都看过了一遍,纵有相互矛盾的地方,也同各人立场有关,千头万绪暂理不清。
严庆平离去,再进来的是秦菀玉。
馥梨擦干净案台落的香灰,取出来一支新香,点燃了。秦菀玉坐到椅子上,无意识地摩挲暖手炉,“宋公子当真有把握,能找出毒害我夫君的人?”
“能,只要夫人如实回答。”
“好,你有何想问的,我都会说。”
“夫人恨严学海吗?”
秦菀玉一愣,没想到他会这般直接,“宋公子这是何意?难道你竟然怀疑我?”
“夫人只说恨与不恨。”
秦菀玉姣好的脸庞平静下来:“不恨。”
“严学海与你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情意莫说到白头,不到三十岁就纳三个妾,还把勾栏女子带回家胡闹,夫人心里当真不恨吗?”
“世间三妻四妾男子何其多,我为正房夫人,掌严家中馈,嫡子将继承家业,已比大多数女子幸运,不该恨。”秦菀玉不像他预想那般,扮演夫妻情深,直接冷酷地道,“秦家和严家世代交好,我叔伯弟兄在官场与严家都有往来,家为秦家女,也不敢恨。”
陆执方盯着她:“可他背弃了娶你时的诺言。”
“山盟海誓说的时候,都是真心的,日后变心时也是真心的,人哪能一眼望到后头几十年的事呢?”秦菀玉一笑,眸光转向馥梨,“就像宋公子,今时今日放在心尖上的,你能保证三十年后人老色衰了,还如珠如宝,捧在掌心里千娇百宠吗?”
她话意有所指,馥梨埋头执笔记着,一顿,觉得这句话奇怪,同案情无甚关系,去看陆执方。
陆执方指头一点,示意她不必记。
他目光从馥梨清澈的眼眸,转到了似怨非怨的秦菀玉面上:“君子重诺,若做不到,我便不开口。”
这一日里,最后问的是厨房负责给严学海熬药的小婢女。馥梨给香炉换上新香,一支接一支,陆执方没有停下来问询,明明超过了时辰,还在问东一榔头西一锤的问题,昨日早膳吃了什么,生肖是什么,有没有读过书,再猝不及防地问一句同案情相关的。
香灰掉下来,馥梨再接一支,数了数,第四支了。直到小婢女口干舌燥,面白腿软地离去。
夜色更深,弦月高升。
晚膳过后,陆执方叫严府人送来棋盘,说要教她下棋,从围棋规则开始讲,讲到常见的死活棋类型。
馥梨听得认真,敲门声响起,“爷,有动静。”
“进。”
荆芥一身清寒进来,他被安排去蹲守那个熬药的小婢女。严学海身上无人为外伤,仵作推断毒多半从口入,厨房尤其是每日汤药,是最容易被下毒的地方。小婢女未必是凶手,可世子爷说,凶手会心虚。
荆芥确认屋外无人,严实地阖上了屋门。
“秦菀玉去接触那个小婢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