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眸认真端详他,似乎在确认他真的安好,尔后脚跟轻轻落下去,踩了踩地砖,活动活动腿脚,“婢子腿不麻了,先出去找荆芥。”
有时候忽略,就是一种拒绝。
荆芥就在屋子外潜伏。
他防备情况不对随时把人捞出来。没成想,听了好一阵面红耳赤的动静。野鸳鸯走了,过了许久,只有馥梨一个人出来,伶仃身影在月色下尤为单薄。
“世子爷呢?”
“他叫荆芥小哥先同我回去。”
馥梨声线偏轻软,此刻绵绵无力,就像生病了一般,荆芥当她被野鸳鸯吓着了没多问,领着她往最不容易被发觉的路线,回到东厢房那头。
她将入屋门,又回头神色认真地问他。
“荆芥小哥。”
“啥?”
“你往日要是惹世子爷生气了,他会怎样?”
“馥梨姑娘做事出错了?”
馥梨抿了抿唇,“没有……就是拒绝了世子爷的提议。想着世子爷没准会生气。”
荆芥瞪大了眼,世子爷惯常发号施令,还能提议,还能提议被拒绝?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膝盖,露出一脸爱莫能助,“我只知道爷吃软不吃硬,馥梨姑娘想办法哄一哄吧。”
要哄,也要能见着面才能哄。
夜里,馥梨竖起耳朵,留意陆执方推门的声音,却一直没等到,只等到另一间厢房,游介然小厮进出忙碌的脚步声,还有游介然压着愠怒的骂骂咧咧:
“陆九陵你有病是不是?非要同我挤一张床?”
陆执方答了一句什么话,很轻,她听不清楚。
馥梨静静看那层白纱帘,用被子蒙住了头。
她进镇国公府,是知道这里年年有仆役放良,身契压在大太太手里,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小丫鬟等到年纪,得大太太点头就能领一笔银子出府,再加上她攒下的工钱,就能好好过活了。
她从没想过,会遇到陆执方这样的郎君。
翌日睡醒,严府仆妇端来早膳,只她一人份的。
馥梨吃完等了一会儿,隔壁屋没声息,昨夜离去突然,棋盘上死活棋形还是她走时那样。她坐过去,重新一颗颗摆弄陆执方教过的样式,心思沉下来。
“这里错了。”
修长的指头一点黑棋位置,拨开。
馥梨倏尔转头,陆执方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视线落在棋盘上,没看她,拨正了位置,淡声道:“收拾行囊,明日最迟天黑前就能离开严府。”
“世子爷找到证据了?”
“我们昨夜听到的就是证据。”
陆执方提起昨夜,没错过她眸中闪过的不自然。
他敛下神色,通知完了,便拢袖走了出去。
严瑞本在院中等待,严家谁下的毒,他自是要查证,有大理寺的人为何不用。只是没想到第三日才过晌午,游介然等人就来找他了。
“诸位找到害我儿的真凶了?”
“真凶有一人,但凶手有三。”
陆执方示意荆芥,荆芥上前把一个包袱放到严瑞面前,严瑞翻开,里头是几块黑褐色的碎瓦片,混着一股泥土气息和酸腐药味。
“这是何物?”
“煲过药的瓦煲碎片,从地里翻出来的。”
“是毒害我儿的证物?!”
“是我让护卫埋下去地里的,无毒,”陆执方对上他不解的目光,“在下与严老有三日之约,没有时间寻找早已被销毁得差不多的证据了。请严二老爷以此物为证据,叫梁知府带官差来将秦娘子抓走,装出人赃并获,论罪当斩的模样,真凶自会现形。”
严瑞想到了什么,旋即眯了眯眼,“秦氏是帮凶?可她一向贤慧孝顺。”
“严二老爷只管一试,就凭严家在吉阳城只手遮天,我们几人要杀要剐,您老一句话的事。”
陆执方看了看刻漏时辰,不再多话。
严瑞示意管事拿走了那袋碎片。
游介然在厅里一圈一圈地着急踱步,昨夜他已经听了陆执方讲述来龙去脉,“你说,那人真的会来认罪吗?万一他是负心汉不来怎么办?”
“他不来,秦菀玉为了自保,会供出来。”
“她不供呢?”
陆执方沉默了片刻,想说秦菀玉不是那么傻的人,严庆平不来认罪,就相当于抛弃了她。可痴男怨女爱得蒙蔽了心眼时,谁说得准。
不过半个时辰,内院便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梁知府带着官差涌进来抓人,闹得鸡飞狗跳,就在秦菀玉白着一张脸,形容狼狈地被衙差抓走之际,严庆平不管不顾,闯到了严瑞的书房来。
他急切,说话声音大,隐隐约约透过来花厅这边,先是为秦菀玉求情,求情不成继而是认罪。
严瑞活了这么久,听完认罪就猜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暴怒斥骂:“好一对狗男女!给我捆起来!”
高门家事,还是这等见不得光的事,管事很快来请游介然等人挪到更远一些的偏厅等待。
严瑞再进来时,跨过门槛,险些一踉跄。
他气得脸色青白,直奔陆执方身前:“你说害死我儿的一共三人,除了那对狗男女,还有谁?”
陆执方掀眸看他:“第三人您老也认识,不久前还亲自为他阖过棺木,找人验过尸。”
他一字一顿,“就是令郎严学海。”
“胡闹!你、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严瑞手中拐杖挥起来,狠狠打向陆执方,荆芥守在一旁,大掌稳稳接住了。
严瑞半天拔不出来,“松开!”
陆执方一抬下颔,荆芥松了手。严瑞退后半步,站定了倒是没想再打人了,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气。
“三天约定,严二老爷该遵守约定放人了。”
“你污蔑我儿,还想我遵守约定!”
“在下没有污蔑。”
陆执方声音平静,看了他一眼:“令郎背弃少年夫妻诺言,见异思迁,致使秦菀玉心生愤恨,纵他沉溺声色而不加良言规劝。然而,秦菀玉为他纳妾进补在后,他不惜己身,与勾栏女子牵扯在先,染上花柳病或迟或早,怨不得旁人。他还有一错……”
话音至此,变为严肃冷沉:
“还有一错不尽在他。他生于吉阳城严家,严家为了救治儿孙,能叫闻大夫弟子断指,叫闻人语一把年纪还被关在昏不见日的地牢。您老信风水玄黄,却不信积阴德、消业力?书房一男一女如何处置,还请严二老爷想清楚,莫以孽生孽再纠缠。”
陆执方说得严瑞几乎一口血哽在喉头,他还不罢休:“对了,闻大夫还在狱中,严二老爷与在下说这会儿话的功夫,这一刻的孽已经造了。”
严瑞手攥得快把拐杖镶嵌的翡翠抠出来了,好半晌,咬紧了后槽牙:“你们想闻人语放出来,可以,此后他不能再踏入吉阳城半步。”
陆执方一哂:“您老记恨他见死不救?还是害怕严家那些非常的通天手段传到外头去?”
今日小嘴淬了毒么,怎么不懂见好就收呢!
游介然真怕严瑞咳血,赶忙来打圆场:“严二老爷息怒,息怒,只要能放出来,都好说,就是怕闻大夫在狱中虚弱,不能立刻就收拾家当。”
“小侯爷,老夫最多给他五日时间。”
严瑞拄不动拐杖了,勉力支撑坐在太师椅上。
“九陵,你今日讲话怎么格外……”被请出严府的路上,游介然嘀嘀咕咕,“格外地刻薄。”
陆执方否认:“我怕闻人语死在监狱里。”
游介然一噎,还说没有!
闻人语终于是从监狱里出来了。
接出来时面色苍白,两颊深深凹陷下去,腿脚也发软,不太走得动路。游介然安排了软轿,腾出客栈拐角最安静的一间厢房给他,隔壁那间小的住了他亲传弟子,将养几日已经醒了,能进食汤药,能行走。
“诸位救出师父,大恩大德,小生愧不敢忘。”
亲传弟子看势就要下床给他们磕个头,游介然连忙摁住他,“我们是有求于你师父,想他帮忙。”
他随即叹了口气,露出个惨兮兮的笑:“你要是还有精力能够开药方,我把闻神医抬过来给你看看?”老大夫在狱中吃了苦头,要治疑难杂症,得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把精气神补足了,才能接诊。
亲传弟子自然连连点头。
陆执方无法留在吉阳城等闻人语养起来了。
他本是趁着新年休沐来的,赶路的日子加上把人从监狱里捞出来耽搁,已远超计划。
即便路上已去信大理寺再告假,也快用完了。
“荆芥留下看护大姑娘安全。待闻大夫养得能行走,你们就启程回皇都,皇都药材多,行事方便。”
陆执方鞋尖点了一下游介然,“看好嘉月。”
“行了,少一根头发,我拿脑袋给你抵。”
游介然挥挥手,巴不得他赶紧走。
陆执方想得仔细,一件件事事都交待了。
最后,目光落到馥梨身上,这是两日来,他真正打量她的第一眼。小姑娘清凌凌的杏眸立刻对上他,流露出之前没有的紧张情绪。
“你留在大姑娘这里,不必跟着我赶路。”
陆执方很快做了决定,起身要回自己的厢房,手触到门扉,衣袖忽而给人扯了一下。
她亦步亦趋跟着他,顾不得屋内还有游介然等人在看着,细声细气地问:“回到去之后呢?”
陆执方忍着没回头:“静思阁的差事照常当。”他将袖子轻轻一抽,推门走出去了。
馥梨盯着他的背影看。
荆芥说,不知道陆执方生气什么模样。
她知道了。
什么模样都没有,笑脸没有,冷言冷语没有,训斥怒骂更加没有,像隔了个纯净的琉璃壳子,看起来没什么改变,偏偏什么都触碰不到了。
拂晓时分,寒意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