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执方带上轻便行囊,独自下了楼去牵马。
马厩还挂着夜里点的灯,一点暖色在冷淡晨曦中融融冶冶。有粉面桃腮、玉肌明净的少女穿着轻便的裙装,挎着个宝荷色的包袱皮子,等在灯下,手边还牵着一匹比她高大许多的漂亮红毛马。
她连人带马,小跑着到他跟前,“世子爷。”
陆执方扫了她身后一眼,眉间凝着的冷意未散,扯过她手中缰绳,要把红毛马塞回马厩里。
馥梨挡在马厩栅栏前,“我陪世子爷回去。”
“我不记得有过这吩咐。”
“是我自己想的。”
他扯缰绳过来,她收缰绳回去。
“吉阳城距皇城成百上千里。”
“婢子来时就知道了。”
他左一步去,她右一步挡。
“路上风霜雨雪,沙尘满面。”
“我带了斗篷和面衣。”
他拉栅栏,她扒栅栏。
陆执方到底是成年男子,力气比她大,缰绳拽过来,栅栏刷拉一下拉开,红毛马毫不迟疑塞回去,“哪买的马中看不中用,你骑我的马。”
第30章 “我喜欢的。”
陆执方用大理寺令牌,向吉阳城厢军购置了一匹能跑长途的黑马,同馥梨上路了。
白马温驯,不挑主人,不需馥梨刻意操纵,也能紧紧跟着黑马驰骋的方向和速度。
两人两马在官道上掠出飞影,一路往皇都去,每夜在最近官驿落脚,没再出现只得一间房的窘况。
馥梨越靠近皇城,越是觉得天气晴暖,跑得急了还能出一额热汗。中途路过了一片丰茂果林,红艳艳果子缀在树梢上,一茬茬压弯了枝头,随风摆荡而无人攀折。
恰好,两匹马都跑得累了。
陆执方放慢速度,由它们自己踱步,远眺前头有一条小溪,“我放马饮水,先休息两刻。”
馥梨看了看那果林:“婢子去摘些果子来解渴充饥,正好水囊里的水能剩得不多了。”
他们没有烧水器具,溪水再清澈都不敢多喝。
果林距离小溪不远,一眼就能看到。
陆执方道:“就在外围摘,不要深入林里。”
“婢子晓得。”馥梨翻身下马,拍了拍白马。
马蹄碎碎,白马跟着黑马悠悠走了。
馥梨回看马背上的陆执方,虽然答应让她跟着上路,但这一路赶路多,停歇少,两人之间的对话仅限于日常吃喝住行。
她走近那片果子林,翻出衣兜,一颗颗摘下饱满嫣红的果子,她家乡叫这种果子做莎儿果,外表跟山楂相似,比山楂甜许多,核更大些。
个头大的结在树梢高处,她拉下来一枝丫,踮着脚去攀,忽而,后腰被什么东西抵住了——“不要动,把你身上钱财都交出来。”
恶狠狠的,陌生男子的声音。
她心头一突,颤巍巍想往回看,那抵着她的东西更用力地陷进了腰间,激起隐隐疼痛。
馥梨把荷包抽出来,往后递。
“发簪和耳坠子摘下来。”
她松了衣兜,满兜莎儿果骨碌碌滚落下去,砸在脚背,好像她惊慌失措的心跳。馥梨双手去摸发髻和耳垂,往回递时,不经意同对方的眼神对上了,狠厉、贪婪,还有些肆意的失控。
她再往小溪处看,马还在,不见陆执方。
男人攥紧了得来的财物,打量她周身。
馥梨低声道:“身上已经没有钱财了。”
“老子搜了才知道。”男人似笑非笑,伸出脏兮兮的手就要往她身上摸索。
“我、我自己来。”
馥梨作势自己借解带,手里捏着最后一颗果子丢到他面上,男人一顿,她已朝着官道跑了,一边跑,一边喊陆执方,跑得急了却摔了一跤,钻心的痛从脚踝处传过来。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臭娘们敢使花招!”男人追上了正要下手。
树旁闪出了一道人影,抬脚一下子踹向了他心窝处,对方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馥梨抬眸:“世子爷!”
陆执方挡在她身前没回头。
男人撑起手肘,看见陆执方,不害怕,反而露出了更渴望疯狂的目光。这人的衣衫料子花纹都是他没见过的,身上值钱物件定然更多。
他口中发出了一声急急的呼哨。
霎时间,果子林某个方向冒出来了三人。
这些人年纪不一,身量不一,唯一相同的是形容落魄憔悴,眼里有一种铤而走险的绝望和疲惫。
陆执方看了一眼,是流民。
此处是庆州和黄州的交界,“你们是从庆州过来的?庆州发生了什么?”
“瘟病,人一大片一大片地死。”
里面年纪最小的人接了话,提起来犹有余悸。
“你跟他啰嗦什么?”
最先抢馥梨的男人缓过来,拾起地上白刃,照着陆执方的方向划,陆执方一闪身退开。
“不想死,就把钱给老子交出来!”
敌众我寡,陆执方断了想周旋的心,身上值钱物件一样一样取下,放到一旁地上。
“外衫脱了,抖一抖。”
“女的也是。”
“我出外访友回家,身上没有带多少盘缠。此女是我婢女,银钱不会比我更多。”
陆执方松了腰带,照几人话,抖了抖空空如也的外衫,“好汉有四人,溪边有两马,一黑一白都是能跑长途的好马。你们正好带钱财进城去,到最近郓城集市就能出手。马背上面还有我们两人包袱盘缠。”
几人一听见有马,脸色都一喜。
饥寒交迫了这么些天,全靠一双腿走路,要是有马话就好办了,可以立刻到城里面去吃香喝辣,两匹马转手了,还能额外得一笔银钱。
年纪小的性子急,先跑去确认:“真的有马。”
拿刀的男人看看馥梨,还有犹豫,但被同伴催促,还是弃了他们去拿马,片刻后,马蹄声响起,官道上飞沙走石,几人往最近城镇奔去。
馥梨惊魂初定,手心和后背都是汗。
明明一路已选了最安全的官道,只在白日行路,再过两日就能到皇都,却想不到庆州有流民。
陆执方问她:“还能起来吗?”
“能。”
“走两步。”
她忍痛走了两步,步态并不自然。
陆执方拢好了外袍,指着道旁,“到那儿去坐下,有马车经过拦一拦。”
他身影转入果子林,但没有走远。
片刻后。
一捧莎儿果递到了自己眼前,还缀着晶莹的水珠,是去溪边洗净了的。馥梨接过了一个,捏在手里,垂下眼眸没吃,还有些愣神。
“你别是在想,不去摘果子就好了。”
“……世子爷怎么知道?”
“你怎不想,那四人要是没出生就好了,庆州要是没瘟病就好了。”陆执方轻嗤,“因果不是这么倒推的。”
他擦了擦果子上头的水珠,咬了一口,脆生生的果肉清甜微凉,是京城里没见过的。
“这是什么果?”
“莎儿果,我家乡拿它来做糖葫芦。”
“那太甜了。”
陆执方想到糖壳裹甜果的滋味,皱了皱眉。
他斯斯文文吃完手上这颗,用衣袖接了核,丢到地上一个小坑里,还漫不经心地用靴尖踢出土,把果核种进了土里。
馥梨被他这种慢悠悠的无谓感染了几分,心头重担卸下来,可伸着脑袋看半天,官道再无马车经过,连个人都没有。眼见天黑就要露宿荒野,最近的州城远不是能用脚走过去的。
“世子爷,一直等不到车马,怎么办?”
小姑娘好像没吸饱水就拿去暴晒的植物,在陆执方的眼底,一点点萎靡了下去。他回忆两人所在方位与曾经在地图的所见,蹲到了她面前,宽阔肩背与总是挺直的背脊微微躬下去:“上来。”
“去哪里?”
“找个地方过夜。”
馥梨动了动脚踝,还是痛,迟疑着要把手搭上,听见陆执方淡声道:“庆州瘟病有了流民,我们白日拦不到车马,待会儿要是再遇上了流民,没准还要被抢一次。别耽搁。”
馥梨立刻搂上了他的背。
陆执方双手找到她的腿,握紧了背起来。
往日看着优雅清薄的青年肩背,靠上去了,才觉厚实温暖,馥梨手攥着他肩头的衣料,想把下颔搁上去,又忍着,见陆执方走的不是州城方向,而是越发偏僻,且地势渐高的山坡。
慢慢地,她听见陆执方呼吸粗重了些,额头也渗出微汗来,走的步子却依旧很稳稳当当。
“世子爷,要不要停下来歇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