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才出府玩了。”
“哎,世子爷原来一直留意?”
洛嬷嬷将绣线扎了个结,笑眯眯斜他一眼。
陆执方自觉失言,手指轻拭了一下鼻头。
馥梨在府外待到快天黑了才回来。
黄花梨霸王枨大画桌上,堆得琳琅满目,是她今日同四喜、桂枝出府玩,在东西市买的小玩意,着实用不了几个钱,但瞧着花里胡哨很热闹。
馥梨一会儿戳了戳这个彩绘的“推不倒”,一会儿转转金银五叶风车,把它插到窗边。
隔壁屋,洛嬷嬷和厨娘正唠嗑,话声细细碎。
直至月兔东升,银辉皎皎。
风轻轻停了,五叶风车静止,隔壁说话声隐去,整个静思阁静下来。馥梨有些困,枕臂伏在画桌上,觉出从前没有过的空荡来,有几分像是主家宴会散尽后,独自去收拾杯碟凌乱的那种寂寂然。
她晃了晃脑袋,把这种不合时宜的感觉甩出去,蓦然听见了斯文的敲门声,笃、笃、笃。
“馥梨姑娘。”是木樨的声音。
馥梨眸光微动,一跃而起去推门。
“木樨小哥,可是世子爷有吩咐?”
木樨递给她一个包袱皮子,那花布不是她的,里头零零散散的东西却是,“这是你和世子爷上次外出被劫走的东西,庆州军帮忙找到了那些流民,有些值钱物件已转卖了,有些还没有,馥梨姑娘看看。”
她扫了两眼,更关心另一样失物:
“木樨小哥,世子爷的马找回来了吗?”
“找回来了,荆芥一路带回的,刚到府里。”
“那便好。”
馥梨松了一口气。
“世子爷说里头应有个图册,看看若还能用,明日叫荆芥送你去大理寺见画师老樊。”木樨还递来个梅花样的络子,“还有件小事,馥梨姑娘能否照这个样式给编个新的?这个倒不急,世子爷挂玉佩的。”
馥梨记得这个,陆执方给她当敲门砖的那块玉佩上,系的就是这个璎珞,她点点头,一并收了去。
屋门阖上,灯芯剪亮。
桌上鸡零狗碎的小玩意被通通拨到一旁。
馥梨摊开图册,认真检查,有几页在颠簸路途中缺失了,有几页被黏上些许脏污,她注水研墨,重新翻出宣纸,埋头补上那些空缺的眉眼口鼻唇。
画着画着,心里头觉得空落落的那块,就像手里沾满了墨水的狼毫笔那样,慢慢充盈饱满。
她笔尖一顿,杏眸微微垂下来。
世子爷是说到做到的人。
说过她用心做的图册,要把它派上更大的用处,寻回来第一时间就安排了。应允她能够好好当差,不再有似是而非的接触,也确实是这样践行的。
馥梨捉去了笔尖的一根浮毛,重新埋首纸墨。
这日晨间,晴光璀璨,春风暄软。
大理寺左寺的画室里,画师老樊终于见到了这个画出惟妙惟肖婴童神态的闺中女郎,“哟,小陆大人没骗我,还真是个女子啊。”荆芥送来的姑娘头戴帷帽,身穿青碧衫子配素色裙,清雅利落。
她翻开帷帽白纱,露出一双妙目,“樊画师。”
“比我闺女还小。”老樊啧啧称奇。
馥梨将随身携带的图册交给他,老樊快速翻阅,眼睛越来越亮,嘴里念念有词,“不错,就是这个路数,大理寺还有更详细的类目,我给你参考。”
他从身后架子抽出一本比砖头还厚的图册,砸在她面前的红木酸枝大画桌上,熟练翻找起来,“你看这页,还有这页……这些都是你图册可以再补充的,目录编撰方式还能再详细些。”
馥梨一边听,一边细细记录下来。
画桌上笔墨纸砚和颜彩一应俱全。
支摘窗大开,屋内敞亮,老樊面露期待看着她,就差把笔递上了。馥梨弯唇,将袖子微挽起,在纸上落了墨。老樊正看出些运笔的门道来,有录事跑来:“樊画师,快,去讯问室做个画像。”
老樊刚复职没多久,还记得上次在讯问室被袭击的阴影,“你再找两个人来陪我,我才去。”
“都忙着呢,小薛凑数。”录事把画师里另一个年轻画师也拉上了,转眼画室里就剩下馥梨一人。
馥梨画得投入,鼻尖闻到了一股幽幽的沉水香,继而,白净画纸上投落了一道熟悉的剪影。
她慢慢抬眸,看见陆执方隔窗看她。
青年郎君神清骨秀,风致楚楚,穿着官袍总让人觉得不敢靠近,何况此处还是氛围肃穆的大理寺。
她默默改了口:“陆大人。”
陆执方语气淡然,公事公办:“你身后有个架子,编号乙零肆漆壹的画像,替我取来。”
馥梨搁笔,找到那画像,从窗外给他递过去。
陆执方接过就走了。
她再拾笔,纸面上多了一包东西,软烟罗的帕子四角扎了个结,拆开来,是几枚香气浓郁的桃酥,像是刚出炉的,还带着温热,一捏就酥酥地碎开来。
画册增补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完成的事情。
馥梨画到申时过半,就跟着荆芥的马车回府了,路上经过东市,她推开车门:“荆芥小哥,劳烦你在前头绣品店停一停,我买根丝线就走。”木樨叮嘱她重新编梅花络子,府里绣娘说那种丝线正好用完了。
荆芥一看店内,挨挨挤挤,尽是袅娜女郎。
“我就在外头等,不同你进去了。”
“成,我很快就出来。”
馥梨跳下车,手里拿着旧络子,进店里就去柜台找了店家,“掌柜的,要这种银光缎的线,有吗?”
店家很快给她找来:“姑娘看可是这种?”
馥梨挑开了帷帽纱帘,细细比对,察觉柜台除了店家,还有一道视线牢牢黏在她脸上。她抬眸去看,对上了一双闪烁惊异之色的丹凤眼。女郎一双柳叶吊梢眉高高挑起,就要越过一众女客朝她走过来。
店内人声嗡嗡,夹杂着伙计眉飞色舞的介绍。
女郎启唇喊她,两个字的声音淹没在杂音里。
馥梨没应,拉下帷帽面纱,碎银拍在柜台,一把取过了店家手中那捆线,朝着另一个方跑出店门。
她飞快跳上马车,荆芥连脚凳都没来得及放好。
“荆芥小哥,我买好了!”
荆芥愣愣收回了脚凳:“哎,好。”
“晚了坊门堵得厉害,快些回去吧,快些。”她语气急切,竟然带了些哀求的意味。
荆芥连忙道:“这就走!”
缰绳扬起,轮毂滚动,在石板路上碾出细细碎碎的声音,与东市的喧闹繁华融混在一起。
荆芥驾车转向,侧头见绣品店追出来个左顾右盼的杏裙女郎,忽而把眸光凝向了他的方向。
馥梨直至回到了镇国公府,才回过神来。
低头看,掌心全是太过紧张掐出来的月牙印,连背上都不自觉出了一层薄汗,黏黏地有些难受。
她吐出一口浊气,换了身衣裳,解开那捆银光缎的丝线,低头对着原样络子编织,时不时就数数经纬把搭错的拆了重编,用了许久功夫才编好。
看看天色,或许还赶得及。
她推开陆执方寝屋的门,把络子放在外间檀木案上,正正摆在茶具旁。这样,世子肯定能看见。
她退开一步。
屋门推开,陆执方手提双梁官帽,同荆芥走进来,两人目光都往她身上去,话音不约而同停了。
“世子爷。”
“怎么在这?”
“婢子来送这个。”
馥梨指了指案上。
陆执方似乎才想起来,挥手示意荆芥先出去,从抽屉里摸出他那块玉佩,“帮忙系上。”
馥梨捧着那玉佩,坐到一旁,把手帕垫在玉佩底下,才开始小心翼翼地穿绳绕结。
陆执方人去了里间,声音远了些,飘飘忽忽地传来:“图册画完了?老樊怎么说?”
“樊画师说了需要增补的地方,婢子估摸着大概要三四日才能画好。”
“你跟他商定个章程,记下要补哪些,”陆执方的声音一顿,“大理寺男子多,要觉得不方便,留在静思阁里补,画好了让荆芥跑腿送。”
馥梨没答,慢慢系好了玉佩的络子,犹豫了片刻才开口,“世子爷,婢子想去大理寺的画室补。”
“为何?”
“可以和樊画师偷师,他还想做个成年女子五官的图册,婢子想去帮忙。”
“你不嫌每日折腾麻烦,随你意。”
“不麻烦,婢子没去过大理寺,觉得新奇。”
“多少官员躲都躲不及。”
“是真的新奇。”
馥梨声音低了些,望去隔开里晚间的纱橱,那是陆执方办公的地方,她想看看的。
陆执方却似会错了意:“静思阁很闷吗?”
“没有没有。”她头摇得像拨浪鼓。
里间的人看不见。
“玉佩拿进来,扣在我换下来的蹀躞带上。”
馥梨捏着玉佩走过去,还没绕过屏风,就听见他改了主意,“算了,你递过来。”屏风后伸来一只手,衣袖是素白绢衣,陆执方已在里头解了官袍。
馥梨把玉佩放到他掌心,慢慢退了出去。
一连去了三日大理寺,她同画师都认了脸熟。
第四日,馥梨早早收拾世子寝屋,想着为下午做准备,却被洛嬷嬷喊了过去,“来,把这些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