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嬷嬷手里是一套霞色的素纱襦裙,裙裾用银线绣着海棠花,流光细细如涓流,搭配同色妆花半臂。
看着素雅,精致功夫都在暗处。
“洛嬷嬷,这是何意?”
“宁国公府办春日宴,木樨和荆芥都各有差事,你陪世子去一趟,得好好打扮,不能丢了脸面。”
“可是我从前没陪世子赴宴过。”
“那更是要用心装扮了啊。”
洛嬷嬷将她推回房,待换了衣裙,又给她重新梳发髻,对镜满意欣赏:“老婆子的手艺还在吧,当年大太太还在闺中,我也替她梳过发髻。”
镜中少女梳着灵动精致的朝云近香髻,几缕额发慵慵贴在颊边,眉若翠羽,眸似秋水,樱唇一点胭脂,就有春三月最明媚动人的风光。
馥梨对镜瞧了瞧:“可我还是不知要做什么。”
“这种宴会,斟茶递水用不着你。在世子身边听差就行,没有哪家体面郎君是孤身去的。”洛嬷嬷催促她,“去吧,别叫世子爷久等了。”
西门停着有镇国公府徽标的大马车。
软青罗帐,金丝穗角,同她平日里坐去大理寺的不是同一辆。车窗一帘挑起,露出陆执方俊逸的脸,目光在她脸上扫过,“上来,别耽搁时间。”
馥梨踩着小兀子,进去在他对面坐好。
“世子爷。”
“宁国公办春日宴,主要是他家二公子相看女郎,我们这些同辈是陪客,你跟在我身后看热闹。”
“有什么热闹好看?”
“郑二公子最爱时兴玩乐,你看过,没看过的,都能看到。”陆执方靠着车壁,眸光停在她耳垂上。
马车微微摇晃,她的耳饰跟着摆动。
那耳垂莹白,耳坠子的玉料却有不易察觉的杂絮。该换一对更好些的。他都能想到库房里有哪些。
但洛嬷嬷也是考虑到了她身份。
陆执方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越靠近宁国公府的永宁巷。
越是雕车宝马,挤得水泄不通,不少赴宴宾客都下了车,缓步行去,有女郎在路上巧遇相识的好友,更是寒暄起来,亲昵地挽手并肩而行。
镇国公府的马车也停在了巷口。
陆执方对车夫道:“日暮时分再来接吧。”
车夫应声,架着马车离开了拥挤之地。
馥梨同陆执方朝里走,但见一道朱漆大门在春日晴光下簇新亮眼,四枚门簪上悬匾,正是宁国公府。
管事正在迎客,面前停了几道娉婷身影,他朝着其中一位,语带客气的问询:“这位是……”
“这位唐家娘子,是我们郡主的朋友。”
永嘉郡主的婢女介绍道,郡主身侧的唐珠,一双明艳丹凤眼,一双柳叶吊梢眉,笑吟吟对上了管事。
朱门数丈开外,陆执方察觉身后人没跟上。
他蓦然回首,馥梨站在落后他几步的地方没动,纤细手指攥着衣摆,精心描绘过的黛眉轻轻拧起来。
第33章 柔情婉转,绵绵不息。……
陆执方回眸,眼神带了问询。
馥梨看看他,再看永宁巷这一路,呼朋唤友,前簇后拥来赴宴的贵游子弟,摇了摇头。
“马车颠得头晕,世子爷和我慢些走可好?”
宝顶绿绸的大马车不颠,她常坐去大理寺的那小马车才颠簸,荆芥也没说她抱怨过。陆执方没拆穿,回到她身边,一步步慢慢踱过去。
郑家管事认得他,露了笑脸:“小陆大人。”
他目光落到馥梨面上,不是陆执方出行常带的两位长随之一,婢女姿容出挑,衣裳雅致,却很面生。
他侧身迎进去:“二郎君正念叨小陆大人呢。”
“怪我,上回赏雪宴太忙,抽不出身。”陆执方一笑,带着馥梨跨入门内,在侍女带领下去往水榭。
两处国公府都是御赐宅邸,规制相似而格局大同小异。他们要往水榭去,无论是走东西哪路,必定会越过中轴,侧头可见花园里春花烂漫的盛景。
女客们衣香鬓影,袅娜多姿的衣裙也如花,或疏或密地缀在草叶丛丛间,成为春日暄妍又一景。
馥梨目不斜视跟在陆执方身后。
那种被视线锁定的不适感又陡然升起,她等行至游廊拐角一回头,果真见唐珠目不转睛盯着她看,若此处不是宁国公府,她不是随宾,只怕人已过来。
馥梨收回视线,拐过游廊,眼前柳暗花明。
一汪碧波如翠的小湖,沐浴在阳光下。
弯弯曲曲的栈道铺开,通往湖心水榭,四面白绡随风轻扬,里头人影攒动。
馥梨还未靠近,就听得一阵欢快热烈的鼓乐声,待绡帐撩起,先被一颗五彩染麂皮球吸引了视线。
麂皮球高高弹起,落下,又弹起。
球身缀着的金银流苏随抛落甩荡,熠熠发光。
一人着红玄胡服,蹬翘头履,在芙蓉花锦毯上,单足点地,随鼓乐节奏旋转,每转一圈,正是彩球落下,另一只脚屈起去踢,一转一踢,从不落空。
是胡旋舞与杂耍的奇妙结合。
馥梨看得入神,听见陆执方淡声道:“跟上。”
她忙低头,跟他去见春日宴主家,宁国公府郑二郎君。越过水榭中庭,又见两个锦衣青年在对掷她没见过的木棋,有几人拿着奇珍异草地观赏评比。
众人各有玩乐,教坊琵琶娘子在一角悠悠弹奏,反倒成了耍闹嬉笑的配乐,无人认真聆听。
世子爷说得对,这里果真有好多热闹可瞧。
水榭最里间,横放一张高尺许,长四尺的酸枝木弥勒榻。郑家二郎君郑璞瑜锦衣华服,盘腿而坐。
“九陵,你可算是来了。”
“怎敢不来。”
屋内松松摆了几张圈背椅,已有几位同辈落座,最靠近郑璞瑜的那张椅子还是空的。陆执方坐过去,馥梨跟在他身后,一站定,就陆续接收到了四面八方的视线,都在打量她。陆执方可从不带婢女出门。
馥梨好奇回看,那些视线又各自收了回去。
郑璞瑜问:“游公子呢?我早早给他发帖子,侯府管事说待他回京再答复,一等这些天都没消息。”
“庆州瘟病,修自怕是有一阵都不能归京。”
陆执方回皇都后隔了半月,接到嘉月的来信,说闻大夫身体已养得大好,本已启程准备过来,在路上听闻庆州以及附近多州被瘟病波及,闻大夫决意遏制瘟病传播,嘉月与游介然劝说不动,只好去帮忙。
“不是庆州的被耽搁在庆州,是庆州的拼命往外逃,还有淮州、安州和黄州染疫,有门路的都走了。”
说话人是任城防兵马司副指挥的严家四郎。
“朝廷已派太医和物资支援,”陆执方想起近来朝会上商讨对策,每日都有新奏报,“有来皇城的?”
“有,”严家四郎每日巡城,熟悉得很,“好些拖家带口来投奔亲戚的,还有好些殷实商贾,商队货物都搬来了,逃命路上还惦记着做买卖。”他摇头一笑,“算了,不说这些,今日赏花赏春光,是璞瑜的好日子。”
此言一出,里间一阵心知肚明的哄笑。
外头掷六博的人恰好来招呼:“郑二!昆山刚出的瑰玉,色泽艳明,光魄绝伦,肖七郎舍得拿出来做彩头了,你来不来?赢了送给相中的女郎啊!”
郑璞瑜笑斥了一句:“胡说八道。”人却从弥勒榻上起来,招呼一众郎君同去,“凑凑热闹。”
馥梨跟着陆执方去了。
瑰玉亮出来,果真娇艳水润,光是一块粗料,连石皮子都裹着,已看得出雕琢成器后的美丽摄人。
郑璞瑜动了心,叹气道:“我手气可臭。”
他们玩的是小六博,不止要策略,还要运气,二人互掷茕行棋,行棋步数根据掷的大小数决定。
郑璞瑜连打两局都输了。
“我试试。”陆执方在他离座后,解下玉佩作赌。
他一连几次掷出来大数,棋盘之上,骄棋入水,牵鱼得筹,转眼满了六筹大胜。肖七郎唉声叹气,交出了那匣子,昆山瑰玉的粉色明光被掩在匣中。
“亏得我还想赢一赢陆世子的玉佩。”
“九陵……”郑璞瑜满脸感动,朝他伸出了手。
陆执方越过那只手,施施然收入囊中,“我拿自己的玉佩作赌,可没说替你行事。”
郑璞瑜佯怒,陆执方莞尔。
“修自家买了臻巧楼,你尽管去报我的账,看上什么送给相中的姑娘都成。这块玉让给我罢。”
郑璞瑜还能说什么呢,当然是好啊。
此刻有府人来报,戏班子已就位,请他去点戏。
郑璞瑜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又往宁国公府东北角的戏台那边去了。陆执方刻意走在最末,身侧女郎眉眼弯弯,眸光晶亮,霞色绉纱裙随着她步子荡漾。
“热闹好看吗?”
“好看!”
“瑰玉好看吗?”
“也好看。”
“敷衍。”
“真的好看,”馥梨想了想,“像晚霞的颜色。”
陆执方笑,同她慢慢来到戏台前。
戏台子上已经开唱了,戏台对侧是绣楼,那里是女郎们的座位,还可一目了然地看到园中青年才俊。
宁国公府仆役端着点心、饮子等候在两侧。
陆执方刚落座,馥梨绕到他身后,却同落座了又突发奇想要换位置的严家四郎撞了一下。馥梨猛退了半步,端着饮子的仆役刹住脚步,奈何饮子装得满,乳白饮子一下子泼到了她的半臂和披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