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梨错愕。
陆执方听见动静回头:“璞瑜。”
郑璞瑜坐在中间位置,看得清楚,抬抬手,招来不远处的侍女,“带这位姑娘去换一身衣裳。”
“换完就回来,别乱跑。”陆执方叮嘱了一句。
馥梨跟着那侍女走了,陆执方的视线收回来。
人走远后,《会真记》咿咿呀呀唱了个开场。
郑璞瑜手指慢慢点着边几,“九陵,我有一问。”
“你说。”
“瑰玉赢了,准备拿去做什么?”
戏台上张生惊鸿一瞥,在寺庙里遇见莺娘子丢了魂。陆执方置身事外地看,人已觉在戏中,声音不轻不重,刚好是郑璞瑜能听见的:“打对耳坠子。”
戏台子往北去,有小院落,恰是宁国公府后院的婢女居所。侍女领着馥梨来,将她带进一间空屋,又找来一套干净衣裙请她更换。“这套裙裳不如姑娘身上的这套体面,但是婢女衣裙里算讲究的了。”
“无妨的,多谢了。”
馥梨阖上门,动作利索地换上,再推开门去看,屋外侍女却不见了。
她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中间穿越一道如意门。
如意门青漆半新,伸手一推推不开,竟然锁了,费了些时间呼喊,门那头无人应答。院子东南,还有一扇小角门,倒可以推开来。
馥梨回忆宁国公府的布局,从小角门出,正要绕去戏台子那处找陆执方,小道外突然冒出一人。
鹅黄衫子丹红裙,丹凤眼神采锐利,定定看她。
“迟霓,竟真的是你。”
唐珠一副在这里堵她的架势。
馥梨脚步一顿,“姑娘认错人了。”
“你竟然从淮州跑到了皇都,”唐珠不顾她否认,打量她周身,“还做了高门子弟的婢女。与其这样,当初不如嫁给我阿兄做妾,横竖算是半个主子。”
馥梨抬脚要走,对方一直挡住路,她深吸了口气:“我是镇国公府的婢女,不是姑娘口中的人。”
“是也不是,我一看便知。”
唐珠抢步上前,抓住了她的衣襟一拉。
馥梨掖着衣襟往后退,“这是宁国公府,你我都是客,你再这样,我只好喊人了。”
唐珠“哈”了一声,“你不是说自己是婢女吗?我是跟郡主来的客,你就是个下人,真闹起来谁理亏。”她手劲加大,拉拉扯扯间,馥梨衣襟松开。
白皙颈窝处一颗红痣,在她视线里一闪而过。
唐珠得意,“啪”一声,她手臂一痛,顿时酸软脱力,弯下腰去抱臂,不知被什么敲到了麻筋。
馥梨一下子挣脱开去。
唐珠抬头,见一俊眉修目,气度出众的青年,手握一柄折扇,面色冷肃挡在了馥梨身前。方才看戏,此人已惹得绣楼之上的女郎们议论。她知道这是谁。
“姑娘在做什么?”
陆执方疾言厉色,“宁国公府办春日宴,人人和乐一场,姑娘在此不顾礼数,欺辱我陆府带来的人,是永嘉郡主叫姑娘这般行事吗?”
他把水泼到了永嘉郡主那头,唐珠心头一突,兀自镇定道:“陆公子这语气说得,竟似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我同公子的婢女是旧识,不过叙旧说说话。”
陆执方回看馥梨:“认识吗?”
馥梨躲在他身后,整理好了衣襟,“世子爷,婢子不认识这位姑娘,她认错人了。”
不远处,郑璞瑜和永嘉郡主正走过来。
唐珠要迎过去,却被陆执方拦住:“姑娘行事失礼,当众拉扯她衣裙,还未同她道歉。”
唐珠眼见永嘉郡主越走越近,面上脸色变了变,语气飞快道:“陆公子,你别被她骗了,她是淮州人,名叫迟霓,家里欠下巨债,她不孝不仁,抛下长辈亲眷,独自逃跑到皇都来。这样的人就是个祸患。”
她说完,小跑着迎上永嘉郡主,不知说了什么,永嘉往他们这头看看,就同她折返回了戏台处。
郑璞瑜两边看看,神色好奇地想过来。
陆执方挥挥手,示意他回去:“当真不认识?”
馥梨对上陆执方的眼神,慢慢低了头,“世子爷,婢子不是很舒服,想先回去了。”小娘子像一只斗败了的小狸奴,甩甩衣袖,灰溜溜夹着尾巴要退场。
陆执方脸色冷下来:“宴会未散,你就想走?”
馥梨盯着绣花鞋尖,她想过的,唐珠不会当面来男宾客这边同她讲话,要是落单碰见了,抵死不认就罢了,可她没想过陆执方会找来。
她不走,陆执方迈步走了。
馥梨衣袖上的飘带被他轻轻一拽,她脚步不情不愿地跟着他挪,“世子爷。”
陆执方头也未回:“你在哨所说过什么?好好当差,你见过哪家郎君赴宴,被婢女扔下先走的。”
馥梨无言,回到戏台处,《会真记》早落幕。
赏花、玩乐、看戏都罢了,宴会才正开场。
厅中铺汉白玉,中庭凿渠引水,修成细细的流水道,环绕回旋,可见翠叶团团,小鱼苗浮游而过。
梁上悬下碧青纱,正正隔开了男女宾客的位置。
郑璞瑜爱玩乐,但并非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这场宴会办到尾声,高低得来个曲水流觞才尽兴。
他命侍女送来一座两掌长的木雕船,极为精巧,桅杆上系着显眼的红绸与金铃,“老规矩,一曲停罢,船到谁面前,就是谁了,作不出来的自罚一杯。”
教坊的琴姬预备弹奏。
陆执方抿了一口酒:“璞瑜这把可是独幽琴?”
郑璞瑜颔首。
“我试试手?”
“那当然好啊。”
郑璞瑜抚掌而笑,京中知道陆执方擅书棋,玩得近的人才知道他琴也弹得不错,就是少弹。
那琴架在东南角,馥梨正要跟陆执方去,桌底被他捏了一下手,“你坐在这,给我布菜。”
“世子爷要吃什么?”
“你尝了好吃,就放碟里。”
她便跪坐到了酒案后,低头给他切那炙烤羊肉。
陆执方赴宴,穿广袖深袍,此刻飘然若仙,修长十指抚在琴弦上,清越琴音如流水飘出。
郑璞瑜命人放下小船,顺水飘游。
满座人目光忘了看小船,都投向陆执方,他余光一瞥,小姑娘还在认真布菜,山药枣泥膏勺一口,好吃,夹两颗到碟子上,琵琶鸭腿切一块,好吃,摆一只到碟子上,慢慢地,冰裂纹圆碟上堆成小山。
陆执方无声勾唇。
一曲作罢,小船恰在唐珠酒案前。
唐珠是商贾家女子,结交永嘉郡主不过是机缘巧合,本不通诗词,只得端出落落大方。
“小女子未有诗兴,自罚一杯。”
酒杯空了,众人言笑一阵。
陆执方琴音继续,众人说得正兴起时,一曲再终,还是听到了唐珠面前。
唐珠脸色微变,笑了笑,“我再自罚一杯。”
郑璞瑜体贴,给女宾客都不是烈酒,而是甜蜜的果子酿酒。她却喝得脸上滚烫,坐立不安。
第三曲。
小船飘扬着红绸带子,经过她时,琴音静止时。
唐珠倏然抬眼,看向了抚琴的端雅身姿,陆执方只看他原先的酒案方向,似乎并未关注木舟花落谁家。一众宾客议论声渐渐起,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说不出,咬着后槽牙,仰头将果子酒一饮而尽。
第四曲。
唐珠脸色僵硬,十指冰凉地接过了婢女递来的第四杯酒,嘴唇嗫嚅着,喝不下去。
若说陆执方故意为之,可是每一曲都恰是曲终才停止,并非生硬地戛然而止。
若说他不是故意,怎么会每次都停在她面前。
一曲两曲可推脱说无诗兴,四曲过后一字瘪不出来,不就是明里暗里显露自己是个草包。宴席间言笑晏晏的氛围散尽,人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脸上。
永嘉郡主看不下去了,搁下银箸直言:“十指长短不一,人也天生各有才。我这位友人才能不在诗词,敢问一声,可是得罪小陆大人了?”
郑璞瑜亦来打圆场:“九陵弹累了吧?歇歇。”
眼色投向了琴姬,要她去接替。
陆执方抚平了琴弦,却拒绝了琴姬接手。
他音色清朗,语气平静:“天下目不识丁有大能者,数不胜数。人不知诗礼不为耻,人不知人礼才危殆。”眼下之意,指唐珠不知礼数,不辩是非。
永嘉郡主迟疑着回头,不知唐珠如何得罪了陆执方,唐珠却自知,脸色涨得通红起身,“先前一事,是我言行失礼,冒犯了陆公子府上的人,在此赔罪。”
她将攥在手里那第四杯酒喝了,仓促离去,一句告辞都说不出口。若不道歉,往后她恐怕难再参加像今日这样的交际宴饮。
陆执方未看唐珠。
他看向馥梨,少女从堆得像小山的圆碟上抬首,手握着银箸,眸光微微,亦看向了他的方向。
陆执方手指再抚弦。
“璞瑜今日办春日宴,但求人人和乐赏春光。我替璞瑜弹一曲,权当搅扰了诸位宴乐兴致的赔罪。”
他十指翻动,与先前不一样的乐声飘出。
郑璞瑜听着听着,勾唇笑了出来,隐隐看向他相中的女郎。宴会顿时活泛起来,觥筹交错之声又起。
清越的琴音转缓,柔情婉转,绵绵不息。
一首《凤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