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梨回忆阿兄的信息,同他一一说了,包括从前阿兄的家书里,提及他曾经参加过的大大小小战役。
“世子爷为何问起这个?”
“我会派人去襄州边军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你阿兄。”陆执方将她手指揉至暖热才松开,“我问起是因为,师娘有意将你认为义女。这毕竟不是小事,她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家中还有何人能同你商议。”
馥梨呆了呆,许久都没答话。
陆执方以为她不愿:“你不想的话……”
“没、没有不想,我就是觉得很意外,”馥梨想到今日之事,轻声问他,“世子爷,师娘是不是还在内疚呀?我真的没有大碍,她不必如此的。还是说,她这样是因为你去求了她和胥先生?”
陆执方盯着她在昏暗里模糊的轮廓。
此刻看不清脸蛋上到底哪里划伤了,只有淡淡的青草膏味飘散过来,侧脸线条柔和,鼻头微微挺翘。
陆执方微微一叹。
“世子爷?”
“你怎么,总是心里没点数?”
“什么没点……”
青年郎君的怀抱拥过来,揽着她轻轻一带,跌入有些硌人的坐榻上,长臂扣着她腰一转,她伏上温热结实的身躯,脸上半干未干的草药膏,都蹭到衣襟。
馥梨仰着头要起,被陆执方手掌摁下去。
“药膏都蹭到了。”
“师娘说,就是不涂药也能好,慢一两日。”
“可是我不想慢,我想,想明日就能好。”
“就这么不想叫我看见。”
“不想。”
馥梨轻轻抱怨了一句,“我已经叫世子爷看见过很多狼狈模样了,不想再添一些了。”
“还是心里没数。”
陆执方并不解释,手掌在她后背心轻拍,一下一下,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哄小孩儿睡觉似的轻柔。
馥梨陪着沈霜月走遍了一整座山,此刻当真被他拍出些困意来,慢慢闭上了眼。
陆执方也阖了眼。
春夜微凉,抵不过两相依偎的怀抱温热。
陆执方罕见地在硌人的长榻上,睡了一夜好眠。
翌日醒来,借着窗扉倾泻的晨光,看清楚了伏在他胸膛上的一张小花脸。白玉莹莹的脸蛋,草绿青青的药膏,被刮出的细细血丝几乎了无痕迹。
他手背在她眉骨一道蹭了蹭,少女皱眉嫌痒,脸贴着他心口摩挲了一下,药膏的痕迹更花了。
陆执方用目光描摹她。
祖母常嫌弃他不开窍,说他不知道一个情字几笔几划。他知道的,情字就是,再狼狈也觉得可爱。
怎么会觉得师娘是因为愧疚把她认作义女。
怎么会有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多惹人喜爱。
陆执方一直在滦贤山待到了那十日结束。
人才从镇国公府西门入,还未到静思阁,半路就有祖母身旁的王嬷嬷在等候,“世子爷,老夫人请你去一趟。”祖母向来都是等他请安,很少如此急切。
陆执方却毫不意外:“我换身干净衣裳就去。”他依旧在王嬷嬷的注视下,带着馥梨往静思阁去,看她好好地回到屋中,才回自己寝屋更换常服。
祖母院子里,老人家正在花房修剪一盆开得肆意的芙蓉,细细用银剪,剪去了影响美观的枝枝叶叶。
“孙儿给祖母请安。”
身后响起了陆执方不徐不疾的声音。
老夫人回头,定定打量这个让整个陆家都觉得骄傲的孙儿,叹息了一声,“明日就回衙门点卯了?”
“是,叫祖母操心了。”
“祖母不操心,你自己的仕途前程,你自己得有数。”老夫人将银剪子搁下,又给芙蓉花洒洒水,“祖母就想问你一句话,不想同皇家结姻亲,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静思阁那小姑娘。你不要撒谎。”
“都有。”
“你怕公主跋扈,日后欺负了她?”
“不是。”
陆执方看着眼前满头银发的老夫人,这是陆家中他最敬爱的尊长,“孙儿除了她,不想有旁人。”
背对着他的苍老身影微微一滞。
“祖母。”
“祖母累了,你回去吧。”
老夫人摆了摆手,不回头看陆执方。
待陆执方走后,王嬷嬷迎上来,扶住了她颇有些颤颤巍巍的手。老夫人慢慢在她搀扶下,坐到月牙凳上,气息缓下来,摇头叹道:“我当初把那丫鬟调入静思阁,如今看来竟是错了。”
王嬷嬷道:“要不找个由头,将人赶出府去?”
“赶出去容易,陵哥儿心里起了芥蒂,难消。你别看他云淡风轻的,实则护短又记仇。”老夫人思忖片刻,“此事不能着急,我要见一见那丫头。”
春光渐淡,赶在春季尾声,皇家狩猎来了。
陆执方因着太子殿下的耳提面命,破例去了。
春狩在城外皇家猎场,建有行宫,参与的臣子都宿在行宫厢房里,需得两日一夜才回来。
陆执方出门的第一日,王嬷嬷去了静思阁。
馥梨没见着,是洛嬷嬷出来应的。
“那姑娘前几日就咳得厉害,昨夜起高热病倒,如今这身子瞧着,不合适去老太太跟前说话。她是不打紧,把病气过给了老太太,就是大罪过。”
洛嬷嬷是大太太的陪嫁,又是世子爷乳母。
王嬷嬷不好态度强硬,心里将信将疑,“那丫鬟得老夫人眼缘,才叫她去陪着说话。我去看看吧,要是严重了,老夫人没准会给她请惯用的郎中来。”
洛嬷嬷没推脱,领着她去了馥梨屋里。
一进屋就闻到沉闷的中药味,床帐掀开来,里头露出了一张苍白憔悴的美人面,唇上淡得不见血色,额发凌乱贴着,真是病得快去了半条命的模样。
“怎么突然病得这般厉害?”
“春季乍暖还寒的时日,一不留神就风寒了。年轻人不当回事,小病拖成了大病。”
“洛嬷嬷,这位嬷嬷是……”
馥梨听见两人说话动静,勉强睁了睁眼,话说到一半,又剧烈地咳起来,额上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老婆子是老夫人身边的,你先养着病,有什么好了再说。”王嬷嬷看得心惊,安抚两句就赶紧告辞去回禀老夫人,生怕这病气把自己也染上了。
人走了,屋里剩下洛嬷嬷,目光担忧地看着她。
馥梨倒露出个笑来:“我躺几日吃吃药就好了,洛嬷嬷别操心,别在我这里久待,回屋里歇着去。”
洛嬷嬷给她换了条巾子,仔细擦去她额头冷汗,又换了一条新的,才叮嘱两句退出去。
馥梨待她走了,翻坐起来,拾起掉落到被面上的干净巾子,攥在手里,乌润杏眸中有些愧疚。
她枕头底下藏着个白色小瓷瓶,里面都是细如珠的药丸,是沈霜月特意调配给她的。吃了之后,高热咳嗽冒冷汗等症状都有,人精神上却不至于昏沉。
她骗了洛嬷嬷。
她不是躺几日就好,她还会病得更重,病得药石无医,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离开”镇国公府。
第44章 她好像又有了新的家。
春寒未尽,皇家猎场大雁群飞,芳草萋萋。
猎官驱出膘肥体壮的应时野兽,放入山林之中。
随着宣帝一声令下,锦鞲臂花隼,罗袂控金羁的猎手们或驱马追逐,或拔箭远射,拉开今年春狩的帷幕。
陆执方骑着白马,跟着文臣队伍的最后,不紧不慢遁入林野。太子高舸事先命人做好了暗记,他循着树干有黄漆的方向去,就能见到云梦公主。
陆执方行至半山腰,见云梦公主一身奢丽精致的骑装,挽着把小弓,等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柏树下。
宫女候在远处,而随行护卫和猎犬候在更远处。
陆执方驱马来到她面前。
“臣见过云梦公主。”
“陆少卿,你来啦?”
云梦公主依旧笑意盈盈,面如冷玉的青年郎君当真无心春狩,还穿着阔袖宽摆的寻常衣袍。
他直奔主题,甚至连马都没有下,一双狭长眼眸,凝着古井无波的疑问。
“殿下说,公主有事想询问臣,不知是何事?”
“……”
云梦先是静了片刻,再控马在林荫下慢慢转一圈,“陆少卿之前在御书房同我说,腰间绢花是心仪女郎之物,可是真的?”她不待陆执方回答,紧接着补充道:“云梦知道陆少卿心怀鸿鹄之志。我有幸得父皇偏宠,便是为了我小小地破例,想来父皇是愿意的。”
陆执方不必拘束于驸马官位最高四品的约定俗成。
她生来花团锦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觉得看上个品貌俱佳的郎君,要表达爱慕是值得羞耻的事情。
若陆执方是为了前程回避,她当叫他知道,这世间规矩,有人一辈子深受束缚,有人轻而易举就能更改。
可陆执方眉头蹙了蹙,便淡声回答道:
“御书房中,臣当着陛下的面,自是字字属实。”
“那你今日为何未佩戴那绢花?”
“春猎山林,尘土飞扬,恐弄脏了绣花。”
陆执方松了缰绳,从袖子里抽出那条芽绿色的丝绢手帕,动作中透着珍惜,“公主殿下还要再确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