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模一样的色泽,一模一样的梨花。
云梦紧紧地盯着他的手,无言许久,眸中倏尔凝出层泪花,一夹马腹,调转马头往反方向去,疾驰着跑进山林深处。弓马娴熟的贴身宫女紧随其后劝,“公主,慢些,山林深处有凶兽,待护卫追上来再去……”
陆执方看了一眼护卫手忙脚乱追上去的背影。
他没跟过去,而是沿着来时的路,出了这片山林,回到猎场为文臣武将们特意设置的帐篷里。
帐篷里,太子高舸正在同今年春闱揭榜的几个进士说话。春狩持续两日,他向来习惯去最后一场。
高舸见了陆执方,目光往他身上一顿。
几个新科进士很快就会意,为他们让出了空间。
“太子殿下。”
“这般快就回来了,云梦呢?”
“公主往林中狩猎去了。原本就是一问一答的事,耽搁不了太久。”
“你倒真是叫孤……”
高舸无奈地摇摇头,知道陆执方无意同皇家结亲,也不想强迫,同他说起南方水涝赈灾。户部艰难地挤出一笔赈灾银子,就等着太子妃的那场义卖,加些添头。
“朝堂里近日为了派谁去赈灾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九陵觉得有谁合适?”高舸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
历年来赈灾都是个肥差,不止能博得好名声,还有大量银钱经手。然而,宣帝去年严惩了一起赈灾银贪墨案后,这位置就不好坐了。
陆执方想了片刻:“都水司郎中刘健、度支司员外郎徐海潮,都参与过汛期洪涝的赈灾重建。臣记得徐海潮的家乡,就是受灾最严重的翁沙县,他定会亲力亲为。至于主持赈灾之人……”
太子和三皇子的人都在暗暗较着劲呢,难选。
高舸想要再问,忽而听见猎场另一头传来吵闹声。几个护卫和宫女簇拥着云梦回来,云梦并没有骑她那匹宝马,而是由宫女搀扶着,漂亮华美的骑装小裙摆上,深深浅浅的污泥碎叶。
竟是不知在哪里摔了的模样。
高舸与云梦一母同胞,向来感情好,当即没再去管陆执方:“我去云梦那边看看。”
公主营帐里,各人忙忙碌碌。
太医来仔细检查过,“云梦公主是轻微摔伤,并无大碍,但接下来几场狩猎,恐怕是不能再参加了。”又叮嘱了休养时的注意事项,才慢慢提着医箱离去。
“你这是怎么摔的?”
“从马背上没坐稳,跌下来的。”
“护卫呢?!”
高舸皱眉,就要训斥护卫,云梦神色恹恹,并不想再继续多言,“是我一时没留意,马蹄踩进陷阱里。护卫都跟着后头,也拦不住,皇兄别怪他们。”
高舸看着她神色复杂。
春狩除却用猎犬猎鹰和射箭,还会设置一些地面小陷阱,捕捉山雉、灰兔等小兽,通常会在陷阱周围树立明显的旌旗提示。云梦骑术自幼得宫中师父教导,即便遇到陷阱,也能当路障跨越过去。
是被陆执方婉拒,分了心神才会这样。
“我不想责罚,待会儿父皇来了也要罚。”
高舸心知肚明,往最威严繁复的主营帐看去。
果然,浩浩荡荡宫人已簇拥一脸担忧的父皇靠近。按照父皇的脾性,除了责罚,还少不了迁怒,高舸摇头暗叹,他今晨为陆执方说的那几句美言是无用了。
陆执方也看见了云梦公主狼狈回营的模样。
比起宣帝责难,他更担心距离皇家猎场甚远的镇国公府。馥梨已经服下师娘给的药好几日了。母亲和祖母不是心肠歹毒之人,不会见她病得如此模样还苛待她,却会以染病为借口,将馥梨和他隔开来。
或许是送到医馆里,或许是送到城郊庄子上。
陆执方思量良久,等到索然无味的春狩结束,回到镇国公府时,苗斐已等在正堂。
她连他完整的一句问安都等不及了,皱着眉头劝:“你那婢女,病得厉害,老夫人找郎中来瞧过了,说是可能会传染的。我看不能待在静思阁,还不如……”
还不如什么,没说出来。
被少年人还细幼清脆的声音慌里慌张地打断。
“世子爷!”
是南雁。
南雁磕磕巴巴,顾不得平日礼数,朝着苗斐的方向行了不太标准的一礼:“世子爷,馥梨姐姐她……”
“怎么了?”
“她没气息了。”
正堂陡然沉默下去。
连苗斐都愣怔住:“什么意思啊……”
南雁脑袋空白,转向了苗斐喃喃解释:“洛嬷嬷说的,馥梨姐姐没气息了,世子爷一回来马上通报。”
苗斐领会过来,去看陆执方,正堂里哪里还有这个儿子的身影。方嬷嬷咳了一声提醒:“太太跟着呀。”
“对,快些,同我去看看。”苗斐扶上她的手。
静思阁西屋的厢房,屋门敞开着。
苗斐和方嬷嬷赶到去的时候,还是感到不可置信,“当真没气息了?执方……”她在门槛处站定,往里头看,屋内两扇支摘窗开得最大,透出日暮时最后的光。
素色床幔高高卷起,陆执方就定定站在床边。
床上躺着的姑娘五官柔和,是苗斐见过的好模样,可唇色得不像活人,细细去看,胸口没有呼吸起伏了。
陆执方伸手要去探她呼吸。
方嬷嬷神色骇然,急急提醒了一句:“世子爷,不可啊!郎中说她这病可能会传染,找云苓来。那丫鬟懂些医术,知道怎么防护的。”
“还不把世子请出来!”
苗斐提高了音量,静思阁里几个守着的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脚步入了屋内,却没几个人真的有胆量去拉陆执方。
陆执方的手已探过去了,悬在那琼鼻之下。
云苓被南雁拉着跑来时,屋内极安静。
大太太和方嬷嬷立在门外,脸色极为难看。
陆执方依旧坐在床边,拿沾湿的帕子一点点擦馥梨的脸蛋,好似她是一个仍然需要照顾的病人。
云苓胆颤心惊地上前,话音颤颤:“世子爷,奴婢为馥梨姑娘看看。”她这些天也听到了风言风语,原想着陆执方会断然拒绝,却听见他话音轻轻。
“你小心些,别弄乱了她的头发。”
“好。”
云苓探了鼻息,摸了脉象,本想去触碰颈部脉搏,想到陆执方的话作罢了,到这地步,已经显而易见了。
“世子爷,馥梨姑娘已经去了。”
她轻声道,眼神看向的,却是门外的大太太。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天幕黑沉,星月未现。
镇国公府的小角门,悄悄地抬进了一座木棺。
静思阁的护卫们不敢劝阻,不敢上手,眼睁睁看着他们向来矜贵喜洁的世子,亲手把一具没有气息的身躯抱起来,极为柔和地放入了木棺里,再缓缓阖上盖。
馥梨像是睡了一场很久很久的觉。
再睁开眼时,人在微微颠簸中,摇摇晃晃,依旧是陷身在黑暗中。不能够害怕,不能够挣扎,再等一下,再忍耐一下就好了。她在黑暗里同自己说道。
手指沿着左右木壁摸索,忽而摸到一个小匣子。
指腹按过了匣面熟悉的卷云花纹,是她惯用来攒钱的小钱匣,陆执方竟然也给她装进来了。还有一对冰凉凉但形状圆润的小石子,是他送的瑰玉耳坠。
馥梨在黑暗里弯了弯唇。
在镇国公府这段日子,她觉得珍贵的东西,竟都在身边了,好像找到了一个安心的锚点。
持续许久的摇晃,变成了倾斜,她脑袋磕到木壁上发出咚一声轻响。又过了许久,有人嗡嗡的说话声。
遮挡光线的木板被揭开。
馥梨先是眯了眯眼,耳边听见沈霜月的声音,“小梨儿?”她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她关切的表情。
沈霜月还是梳着简单发髻,黑发中的几缕银丝,在灯火中泛出柔光,她身后是山庄朴素而熟悉的布置。
“我没事。”馥梨声音还有些哑。
她又回到了滦贤山,手边是她积攒的银钱,眼前是愿意爱护她的义母,她好像又有了新的家。
第45章 好像在软软地喊他,世子……
太子妃为南方赈灾筹备的义卖在多宝轩开场了。
东宫出的秘色瓷宫盌与田黄云龙钮章、户部尚书出的松石绿地红蝠珐琅彩小葫芦瓶……所拍卖臻品林林种种,拍卖出最高价的,却是一副名不见经传的山水画。
不懂字画类的竞拍富商们咋舌。
“这画师名头没听说过呀?”
“画师不重要,那上头有胥老藏印和亲笔题字。”
“谁说画师不重要,确实画得好啊,此画气脉贯通,满而不塞,设色古雅有韵味。要是画得拙劣,单凭胥老题字,卖价也不能凭空涨上这许多。”
博古画坊琉光堂的罗掌柜点评道。
这话引得旁观的书生们一阵附和,“胥先生的眼光岂是什么平庸作品就能收藏的。”
几日后,市面上再流传一副与山水画同一单字落款的《秋日婴戏图》,画了一对姐弟在玩推枣磨的情景。女童天真烂漫,幼弟童稚无邪,二人表情生动传神,叫人仿佛能听见画面里其乐融融的天真嬉笑之声。
《秋日婴戏图》才一挂出售卖,就被匿名藏家重金购入。那位曾经到滦贤山求胥垣墨宝的富商,正是义卖山水画的购得者,得了胥垣的题字和藏品还不够,就想看看同一画师的新作如何,无奈来迟了一步。
只能听见看过的人夸得天花乱坠。
“到底是何人买走了《秋日婴戏图》?罗掌柜,你给我陈某人透个底,我自不会说出去。”
“陈员外,是匿名藏家,就我琉光堂见过,我要是透露了,这往后生意还做不做了?”
罗掌柜摸摸山羊胡,话音一转,“说是不能说,但可以代为转达,陈员外想见这位藏家是为了买画?”
陈员外拍出一叠银票,“他出什么价买下来,我愿意花双倍价格买回去。”他心里打的是另一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