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执方扫了一眼脸蛋印记还未消的小娘子。
“好吃吗?”
“嗯。”
馥梨扒着饭点头,唇上沾了点油光。
陆执方见过她在静思阁吃年夜饭,与她在滦贤山拜访老师师娘时,同坐一桌共进过餐。馥梨吃饭细嚼慢咽,斯斯文文,此刻依旧如此,可也看出来饿得急了。人但凡饿起来,粗茶淡饭都是人间至味。
官驿厨子的手艺分明糟糕得很。
“我去赈灾兼代管翁沙县的政务,那里受灾最重,去到了,或许连这样的三菜一汤都吃不上。”
陆执方的语气很认真。
“我也不是去游山玩水的呀。”
馥梨夹卤水豆腐的动作一顿,重新攥了攥竹筷,“我跟师娘这段日子,学了处理伤口的简单办法,懂得清理包扎,时令病像是风寒的通用配方我记得,到了可以给医馆调配,还能给大夫们打下手。”
陆执方无言,脸上表情显然还是不赞同。
馥梨闷声吃饭,屋内一时静得很。
至熄灯时分,两相对视,谁都不想让步。
陆执方坐在床缘,朝她伸了手。他没让荆芥再多开一间厢房,馥梨是去是留,今夜都同他一处,全看明日出发前,谁是先说服对方那一个。
小娘子乖顺地走近他,与他牵手。
薄被覆盖上,体温熨帖,屋内还留一盏暖灯。
“赈灾队伍里有医官,有专门应对时令疫病的药物,不缺你一个忙前忙后。你走了,谁帮师娘编写草药典籍?”陆执方的声音放松低缓,有些像耳语。
馥梨没有答话。
他还在描述:“春汛初退,路上泥泞脏污,断壁残垣,未处理的人畜尸体随处可见。当真不怕?”
她被他握着的手动了动,还是没说话。
“明日一早,我就让荆芥送你回去。”
眼下还没离开皇城太远,一个下午的路程,荆芥脚程快,送她回去再追上,不会耽搁一点进度。
陆执方拢着她柔弱无骨的手指,不轻不重掐了下,放到唇边亲,“小梨儿,点头说好。”
“才不好。”
“馥梨……”
“陆大人考虑了人手充足,考虑了师娘的草药典籍,连我会害怕灾后乱象都预设了,怎么最重要的理由却一点都不想?”
“什么是重要的理由?”
馥梨声音轻轻的:“陆执方,你不想我在吗?”
陆执方愣怔。
“你说一句不想,我明日立刻就跟荆芥走。”馥梨将手抽走,翻了身拿背对着他,连着薄被也扯走了。
陆执方怀里一下空荡,温热倏尔散尽。
还未成婚,已经无师自通懂得怎样治他了。
他想的,怎么不想。
看见她从箱子里冒出来的第一眼,还觉得是日有所思看见了幻想。陆执方呼出一口气,“馥梨。”
小娘子给他一个裹成蚕的背影。
他语气幽幽:“我冷。”
“……”
“真的冷。”
小娘子掸掸手脚,撑开薄被,又慢慢滚了回去,将他妥帖收藏在不够宽厚,却温软馨香的怀抱中。
两人都睡了个好觉。
翌日清早,馥梨换上大箱子里预备好的男装,游介然想得周到,连尺寸都大差不差。深蓝色软皮小帽,配同色的细棉窄衫长裤,不过片刻,娇俏清丽的小娘子变成了机灵清秀的小厮。
陆执方看馥梨在眼前转了两圈。
眉眼肤色都用脂粉刻意修饰过,遮盖女气,强调利落干净的眉锋与鼻梁,饶是如此,举手投足依然能看出几分女儿家的天真娇憨,只能糊弄眼拙的。
“难道不像吗?”她刻意瓮着嗓子,眨眼问。
只得七八分像,不过男装到底行事方便,陆执方扶正了馥梨的软皮小帽子,“去到地方少说话,我去哪里,你去哪里,当个哑巴影子。”
馥梨点头。
陆执方越过她走到屋外,回头催促时,语气终于漏了点笑:“还不快跟上?”
馥梨小跑着去。
翁沙县在定南府,一入定南,事先会经过陶州。
陶州城外,有锦衣青年骑马来回逛,视线梭巡每一个入城的人。馥梨骑马跟在陆执方身后,青年远远先看陆执方,再看她和随行人员,眸光一亮,打马迎上来:“敢问可是赈灾钦差陆大人?”
陆执方侧目:“阁下是?”
青年一笑:“小人是南定知府嵇锐进之子,嵇鹏,家中行二,陆大人叫我嵇二就好。父亲得知陆大人不日将到,特定命我在城外迎接。陶州不曾受灾,但有其他州民涌来,家父怕冲撞了陆大人。”
嵇二郎一边说,一边引着他们一行人往城门去。
“对了,陆大人能否让我看看钦差令牌?”
“怎么?嵇二郎怕有人胆子肥到假冒钦差?”
“天灾之下,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我实在看招摇撞骗的人看得太多了。”
嵇二郎说罢,竟勒了马。
原先守城门的卫兵见到他来要放行,一双长塑又顿时降下,拦住了去路。陆执方眸光微闪,同嵇二郎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他转头看向荆芥。
荆芥朝嵇二郎出示了吏部的调令文书。
这便是陛下派他督办赈灾的矛盾之处,给他督办之权,钦差名头,却无管辖知府的钦差令牌,调令文书上只说暂代翁沙县政务。若非他大理寺官职还在,官阶上还比嵇锐进低两级。
嵇二郎细细看过,恭敬地递回,“小心驶得万年船,陆大人勿怪。天很快将黑,客栈已经定好,小人这就带陆大人先行安顿。”
馥梨留神看了入城后的景象。
嵇二郎说陶州不曾受灾,路面便也没有陆执方给她描述的那种惨状,甚至连涌入的流民都很少。日暮刚至,不少商铺就闭了门,街道上行人稀少。
嵇二郎将他们带到了客栈。
“小二哥,这位是前来督办赈灾事宜的钦差大人,好酒好菜都招呼上,赶紧的。”
“好咧!”
“不必铺张。”
陆执方提了一句,跑堂小二摇头笑了笑,“说是好酒好菜,待会大人见了可别笑。定南多州受洪灾,嵇大人组织富商慷慨解囊,咱东家捐了不少米面肉,连招牌菜好几例都撤下去了。大人来年再来,小店定能叫您吃上更好的定南美食!”
陆执方有些讶异,挑了挑眉。
待席面呈上,果真只是略丰富一些的寻常饭菜。
同官驿水平差不多。
陆执方吃了个半饱,没再动筷,馥梨坐在他旁边捧着碗,见他不吃了,便也放下碗筷。桌布之下,她的手忽然给陆执方抓住了。她抬眸去看,这人一边同嵇二郎镇定自若地闲谈,一边在她掌心比划。
一笔一划地写——吃你的。
她脸颊微烫,右手又握起了筷子。
直到嵇二郎拿出了一叠简报,“陆大人看。”
陆执方松手,接过来,发现是定南府各州的简略情况,包括农田受灾、屋舍损坏、居民伤亡失踪数目,按最严重到最轻,依次排列。
“这是家父在洪涝发生后,命各县统计呈报的,只是目前得知的情况,最新的还有待各县跟进。户部与工部几位大人先陆大人一步,已经派物资往翁沙县、安浚县、义宁县这些受损最厉害的地区去了。”
陆执方捻着那叠简报没说话,看了嵇二郎一眼。
嵇二郎摸摸鼻尖:“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嵇大人做得很好,”陆执方笑,“有了这些简报,还省了本官许多的行路麻烦。”
“家父正是此意,他正忙着在定南府组织重建,脱不开身,过两日就到翁沙县亲自拜会陆大人。”
嵇二郎举杯:“薄酒一杯,为陆大人接风洗尘。”
陆执方亦举杯饮过,那酒味酸薄,在舌尖笼罩,回到厢房里,用清茶漱过两遍口,才消散干净。
馥梨吃饱九分饱,有些困。
客栈厢房不大,一床一榻,她坐在榻上打盹儿的功夫,看见陆执方从箱笼里翻出一套黑色夜行衣,放在床边,显然是打算迟点再换的。
“陆大人这是要……”
“嘘。”
陆执方朝她无声比了个手势。
待一刻钟后,屋外传来荆芥的敲门声,“爷,排查过了,客栈前后门各有一人看守,别的地方没了。”
“好。”陆执方放下了茶瓯,示意她继续讲。
馥梨指指那套夜行衣:“要去哪里?”
“去各处转转。”
“世子爷怀疑嵇二郎说的吗?”
“怀疑谈不上,眼见为实,见过了再说。”
陆执方不是第一次出公差,每每到任地方,地方官给他的接风洗尘总是分外豪奢,美酒佳肴不说,连歌姬琴妓都要安排,生怕他有哪些不满意。
嵇二郎的接风洗尘,太顺心合意,倒叫他警惕。
他才解释完,就见馥梨也从自己衣箱里翻出了一套夜行衣,满眼期待地看着他:“世子爷。”
陆执方一噎,“游介然怎么连这个也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