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芥拧着眉头打量地形,伸手一指门口大树。
“你去那树下稍候。”他指完了正要去找麻绳,又听得馥梨脆生生的嗓子,“再找个铜锣来。”
“成!”
临时县衙的门口喧嚣不止。
比人群嘈杂更具有穿透力的铜锣声急促敲响,哐哐哐——似洪钟大吕,震鸣出金属的锐利与高亢,叫忙得不可开交的众人一滞,与此同时,门口大树上,一双人影拽着麻绳飞荡而下,引得众人视线聚焦。
馥梨稳稳地落地,手中铜锣敲响最后一声,哐——“诸位乡亲,陆钦差没有忽视如溪县的灾情。”
她声音小,竭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话音刚落,荆芥就声如洪钟地复述,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雄浑劲道。荆芥的声音叫里三层外三层的民众都听见了。
翁沙县的人松一口气,如溪县的人将信将疑。
“陆钦差已经夤夜赶去如溪县。考虑到翁沙县有争抢混乱,担忧民心不稳,才未向外公布行程。”
“眼下已到县里,开始组织赈灾了。”
“诸位修筑上游堤坝,听闻如溪县前阵子等不到救济,便急着赶来问询,何不亲自回去看一眼?”
……
几句话传达下去,最先动手的几人犹豫,有人默默放下了拿来当武器的农具,有人对上了嵇二郎的眼神,嗤地冷笑了一声,“我看着就是缓兵之计。”
“你们就是想骗我们回去,一来一回,路上耽搁的时间足够搬来救兵了,如溪县该有的钱粮还是等不到!都愣着干什么?动手啊!先抢了粮仓再说!”
最里层的几人大力推搡。
荆芥将馥梨牢牢护在身后,馥梨却感觉头上戴的软皮小帽一松,发髻被人扯了一下,青丝散落颊边。
她本来出门急,就没有化妆遮掩。
“是个女子?你连县衙的人都不是,还骗我们说钦差去了我们县里,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诸位!”
“诸位停一停。”
“这位姑娘是陆钦差的未婚妻,并不是什么闲杂人等。”嵇二郎勒令衙役朝着馥梨的方向围拢,“还不快保护迟姑娘,免得受了冲撞!”
他几句话,让衙差们有几人分过来,防线霎时变得薄弱,后面的人看前人带头,露出跃跃欲试之色。
人群渐渐围拢缩紧。
馥梨在急中想起了一些名字,扯了扯荆芥。
“各位乡亲,当真是如溪县来的?”
“还能有假吗?”
“有平乐村的吗?”
荆芥大声复述,挤在人群中更瘦弱些的男人高声回答,“我就是平乐村来的!”
“小哥上前说话。”
“平乐村的康二家中有老娘卧病在床,洪水来时没逃掉,但他孩子在村口私塾念书,逃过一劫。”
“王小五是私塾里年纪最小的,家人去镇上工,平时就和爷爷相依为命。”馥梨等他来到跟前,将小破庙那晚听到的见闻尽数说了,“可是这样?”
瘦弱男人微愣,“是这样,可你怎么知道?”
“陆钦差没有忽略如溪县,他一直在关注如溪县的灾情,这些便是他探查时得知的情况。”馥梨目光诚挚,看向眼前只为家人能有一口粮而闹事的民壮,“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和诸位一起去如溪县看,要是我所言有半句假话,你们大可将我绑了。”
方才嵇二郎喊的那一句,他们都听清楚了。
这是钦差未婚妻,她在如溪县,钦差不可能放任不管的。“走,回县里看看,你跟着我们回去!”
领头人松了口,有个别意见相左的同伴,被多数人的意见制服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松,馥梨在荆芥围护下,跟着如溪县的民壮往外走。
行到快天黑,才到了如溪县的地界。
乡道上,有大人带着小孩子,共骑一匹脏兮兮的骡子,朝着他们这行人的方向来。小孩子奶声奶气,远远就喊了一声“赵大叔!赵大叔!我们正想去河堤里找你们呢,年轻的官老爷带了好多米粮医药来,还把安浚县的大夫调过来了。”
众人听闻,皆露出震惊之色,接着便是大喜,也顾不上盯梢馥梨了,纷纷加快脚步,往家里跑去。
馥梨送了一口气,低头一看衣摆,都快被她攥得变形了。她和陆执方约好的,若如溪县无事,他翌日就会赶回。若没有赶回,就说明情况不妙。
游介然单独加给陆执方的私人物资,不在朝廷的赈灾物资名册里,一直作为陆执方的随行物件,调度无需经过县衙登记,也就落不到嵇二郎的视线里。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入如溪县的村道里。
一路经过了新搭建的粥棚和医馆,在暮色中早早点起了灯,棚前人影重重,飘出温热浅淡的米香。
最后在平乐村简陋的小木屋,她找到了陆执方。屋内一览无余,一张矮榻,一张长桌,桌面堆着凌乱的账册文书,显然是办公和住处混用的地方。
连个临时公务处都没有。
陆执方正在看信,察觉门口光线被遮挡,抬眸就看见馥梨有几分狼狈站在门外,荆芥跟在后头。
他眸中闪过惊讶,荆芥刚要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就见陆执方抬了抬下颔,示意他守在门外。
屋门阖上,只剩小窗透着落日余晖。
陆执方将她拉到窗边打量,小娘子披头散发,嘴唇干裂,软布鞋上都是泥灰,杏眸中神采莹亮未减。
她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动了动唇,问出来却是,“有水吗?我渴了。”
“有。”陆执方从桌底给她翻出个水囊。
馥梨仰头喝下,灌得有些急,清水流过唇角,叫陆执方用衣袖拭去。她解了渴,吁出一口气,将那些民壮闹事的经过,给他慢慢说来。
“世子爷,我就是这么跟他们过来了。”
她定定看他,好像眼巴巴等一句夸奖的小孩儿。
陆执方被那眼神撞得心尖发软。
他默然半晌,俯身抱起她,到矮榻上坐好,给她脱了那沾满泥灰的软布鞋。
“小梨儿辛苦,今日我当小厮。”
“只当一日吗?”
“不够两日?”
“我要三日。”
馥梨笑。
她想到了之前民壮闹事时,嵇二郎的表现,笑意淡了下去,“之前我们猜测,嵇二郎隐瞒如溪县的灾情,可能是他爹收受了安浚县、义宁县那些豪强大族与乡绅的银钱,要为他们先行赈灾放贷,减免田地赋税和徭役,可是我看嵇二郎分明想把事情闹大?”
陆执方并不意外,沉吟了片刻道:
“安浚县、义宁县的灾银灾粮,户部同僚已有人去发,实惠落到了手里,不能收回去,翁沙县再闹出民变,便成了我的错处,叫他们拿捏的一个把柄。”
馥梨听了一愣。
陆执将她碎发仔细拢到耳后,“难关既过,先不想了,给你说点开心的。”
“还能有什么开心的?”
馥梨想不出来。
陆执方慢慢道:“你阿兄的踪迹,找到了。”
“当真?阿兄他在哪里?”
“皇城。”
陆执方将信塞到她手里,“你阿兄足智多谋,在赤乌河一战中,佯装被岷象国俘虏,出卖我军情报,实则潜伏进敌营一月余,斩杀了敌军主将,又火烧粮仓。他趁乱逃脱了,岷象粮草不继,损失惨重,没僵持多久就退兵了。”
“那阿兄他,他有没有受伤啊?”
“不止没有受伤,还加官进爵。陛下大为赞赏,要封你阿兄做靖安侯。这封信在我们出发时,就已经在襄州写好,此刻,你阿兄应该早就完成册封了。”
第53章 欺负得太过了,半天不应……
深夜时分,屋内一灯如豆。
馥梨还呆呆地坐着,手里捏着亲眼看过的信。
温热湿润的水汽覆盖上来,是陆执方打来热水,给她用一方帕子净面。青年的手掌宽大,在她小脸上囫囵地揉过一遍,又捞起她的手掌,一根根手指擦。
馥梨看了一会儿,淡笑起来。
“怎么?”
“世子爷真的不会伺候人。”
“有的是时间慢慢学。”
陆执方挑挑眉,手帕丢回水盆里打湿了又拧干,再回来瞧见她垂眸,眼睫湿润,蒙着浅浅雾气,“是我力道太重还是怎么着,至于让你这么难受?”
馥梨摇头,朝他伸出了双手。
陆执方俯身,将她抱入怀里。
“我没想过还能再见到阿兄,家里出事之后这么久了,我一直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人了。”小娘子的声音闷闷的。巨大喜悦过后,委屈才后知后觉涌来。
陆执方静了一会儿,摸摸她头发。
“待你这么好,弄半天,我不算数?”
“世子爷算半个。”
“怎么只得算半个?”
馥梨掀起眼皮看他,细细声道:“你都不跟我一个姓。”她委屈来得快,去得也快,小小情绪说出来就散了,往后的生活,她还有更大的期盼。
馥梨吸吸鼻子,拉陆执方衣袖,“水快要凉了,世子爷快些帮我端过来。”
她想把脚也洗一洗。
陆执方斜乜她,不紧不慢“喳”了一声。
馥梨简单擦洗后,困意上涌,没等出屋去倒水的陆执方回来,自己身子一歪,倒在矮榻上睡着了。
春光消融,暑热渐起。
矮榻上铺了藤簟,她一睡下去觉得凉凉的,睡到后半夜却觉得冷,人止不住地打寒颤。到最后,头发都湿了,一缕缕贴在颈后,后背也潮湿了一片,迷迷糊糊地,听见陆执方的声音在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