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不过是问问妃嫔们得宠与否,也没什么意外的。”
“可我瞧许公公的神情,好像心里藏着事呢。”
“这些日子,咱们不问外头事,且埋头做人吧。”
既是主子拿了主意,连翘便也不再相问,沉默片刻,忽地听见主子又说一句,“回去把我给皇上绣的荷包拿出来,再叫萍儿进屋侍奉茶水。”
“美人……”
“你放心,我有数。”
连翘知道主子这是下定决心要处置萍儿了,一颗心猛地跳了几下,小心扶着主子,慢慢走了回去。
许澄看着那道窈窕的身影渐渐走远,长长叹口气。
要说这位孙美人,是上头喜欢,下头也喜欢,唯独中间没什么人喜欢。
自皇上到张贵妃,喜她安分懂事,宫女太监们,又喜她随和亲切,可是自嫔位起的主子们,除开江才人,只怕没几个喜欢她。
不为别的,那独一份的天真娇憨,落在寻常人眼里,便是撒痴撒娇、作态争宠,旁人学不来那副模样,只好咬着牙地恨。
想到这里,许澄长长叹口气,自言自语起来:
“那个冯美人,只怕是孙美人命里的克星,都进冷宫了,还能报个有孕,若真是出来了,还不往死里攀咬孙美人!”
话是这么说,差事不敢耽误,许澄掸一掸衣袖,马不停蹄地往永宁宫去了。
永宁殿里,常年熏着松竹香,满室肃穆清冷,叫人一进就醒了心神。
皇后穿了身家常天蓝衣衫,钗环样式也甚是简朴,唯有髻上一支九尾金凤钗,显出不凡的气度来。
“许公公,冷宫那里报了冯美人有孕,虽说已经单独挪了一室,可是也不好轻易叫御医去那地界,少不得把彤史翻一翻,理清楚了才好办事,这才劳你走一趟。”
竹影话说得谦和,许澄哪敢认这份客气,连忙把册子恭敬呈了上去。
皇后不过稍稍一翻,就阖上册子点了头:“时间倒是能对上,先把冯美人挪出冷宫,请御医去好好诊脉,再叫人往养怡居报一声。”
许澄忙不迭地点头哈腰:“是,是,敢问娘娘,冯美人出来了,住哪儿?”
“原先住哪儿,现在仍旧住哪儿,许公公糊涂了不成。”竹影一边笑,一边把彤史搁在了许澄手里。
原先,冯美人是住荟芳宫,由张贵妃打发去冷宫才几天,便又皇后挪了出来。
两位娘娘,是打起擂台来了。
张贵妃总不会到永宁宫寻晦气,受责难的还是下头人。
许澄只觉得手里的册子有千斤重,心里叫声苦,脸上不敢露出来,又说几句天气时令的闲话,才慢慢退了出来。
恰逢小太监寻来,远远喊一声师父,许澄立刻上去拍两下:“喊什么喊!永宁宫地界,别扰了皇后娘娘清净!”
这么虚张声势两下,自然没把小太监打疼,他缩一缩脖子,先乖乖应了是,然后才说正事:“皇上今儿翻了江才人的牌子。”
论起恩宠,江才人与孙美人不相上下,可是出身却高了那许多,只怕以后能坐上九嫔乃至四妃也不一定。
听说孙美人与江才人交好,可谓是慧眼独具。
许澄脸上神情复杂:“嗐,要说这孙美人,还真有本事,一早就能攀上江才人,这么看着,她且倒不下去呢。”
小太监连忙问两声,许澄半遮半掩解释几句,又叹口气:“咱们做奴婢的,听吩咐当差就是,别说是上头,就是下边,咱们也得罪不起。”
这样丧气的话,小太监还没听许澄说过,见师父一大把年纪还愁眉苦脸,便伸手接了那本厚厚的册子:“师父,我替您拿。咦,好不好的,皇后娘娘要这个作什么?”
这事,瞒也瞒不住,许澄不打算支吾,直言告诉了徒弟。
小太监惊得捂住嘴:“皇后和张贵妃,冯美人和孙美人,说不得旁人也要掺和一脚,这下子,东六宫可不要乱成一锅粥!”
第28章 动
深秋时节,屋外阳光和煦灿烂,屋内却颇显阴凉。
连翘进屋,先替主子拢一拢领口,然后才出去唤人。
孙云儿往针线笸箩里取了绣绷,拿在手里端详着,静静等待萍儿到来。
萍儿听了连翘唤,立刻站起身来,脸上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美人要的这些丝线,我还没分好呢,本想和扇儿一起赶着做完,谁知道……”
扇儿连忙把活计全部接了过来,连翘看一看两个丫头,再不提点什么公道了。
这个萍儿,只怕是留不住了,实在是不必再提点。
萍儿拍一拍身上的浮尘,喜盈盈进了屋,却遇见了孙云儿沉静的眼神。
这位主子,一向活泼天真,怎么竟露出这样的眼神来?
不知怎么,萍儿想起宫中的传闻来。
孙美人明面上娇憨天真,实际上心机颇深,不然也不能一手携住江才人,一手又死死挽住了皇上。
跟着这么一位主子,是否不该两头下注的?
萍儿心里打个突,上前乖巧行个礼:“美人,奴婢来了。”
孙云儿好像没察觉到萍儿的异样寡言和守礼,只微笑道:“连翘说你当差很细致,今日起,你也跟着进屋来侍奉茶水。”
萍儿方才还乱跳的心,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就说么,这位主子倘若真是心有成算的,怎么只是个美人?
“是,奴婢这就替美人倒茶。”
萍儿上前提壶倾出一杯清茶来,轻轻搁在孙云儿手边,凑上前看一眼绣样,又忍不住多口起来:“美人这绣的是龙,这绣件想来是送给皇上的了。”
“是,皇上待我,格外不同些,我就想着送个扇套给他。”
孙云儿也不多说,点到即止。
萍儿脸上的笑容,立刻凝滞了。
宫中诸位妃嫔,也并不少向皇上献礼,皇上自来是收了不戴的,这位孙美人信心满满地说这么一句,难道是有把握叫皇上配戴?
这样的恩宠,必得禀告容贵嫔去。
萍儿耐心侯得片刻,寻个借口道解手,立刻回身往外去了。
连翘也不曾想到,方才主子已说了要提拔萍儿,那丫头还这样果断地背叛,她一张俏脸,顿时铁青:“美人,让我去罚这个没规矩的丫头!”
孙云儿动一动冷得发僵的手指,低声说起旁的事来:“冯美人虽入冷宫,却对我心存怨恨,恐有人借此生事,你派个粗使小太监,时不时去冷宫附近探一探消息,瞧有没有人在那周围打转,若有,看清楚是哪个宫的人。”
连翘听见正事,便暂将萍儿搁在一边,回身唤了扇儿进屋服侍,自己往下头寻人吩咐去了。
孙云儿安坐着绣花,扇儿手里仍旧捧着那把丝线,慢条斯理地分着线。
一眼瞥过,孙云儿不禁问:“这不是我给萍儿理的线,她怎么给了你?”
这还是学的丽嫔制约冯美人的招数,以繁琐活计束住萍儿,叫她难以四处乱走。
没想到,萍儿竟连本分的差事都扔给了旁人。
扇儿平日好性子,总提萍儿说话,这时咬一咬嘴唇,只说一句“美人的差事要紧”,旁的什么也不说了。
孙云儿心知,只怕萍儿是一心想在容贵嫔面前立功,其他什么也不想了,扇儿这丫头机灵,想必也已看出来了。
方才,机会她已给过那丫头了,是她自己不要,这样看来,这丫头,是不必再留了。
孙云儿看一看眼前的金龙凌云绣样,冷静地唤扇儿替她穿针:“换根浅紫的线来,我要给这祥云加一道紫气。”
话音刚落,容贵嫔笑着进殿,口里是罕见的亲和:“孙美人日日坐在宫里绣花,真是好定性。”
容贵嫔自诩身份高贵,少肯踏足下头人的屋舍,怎么知道孙云儿“日日”绣花?
这分明是有人告知。
更何况,还来得这样及时。
孙云儿起身让座,恍若不经意地唤,“萍儿倒茶,咦,萍儿呢?”
扇儿本已立在墙角,闻言连忙上来倒茶。
也不知萍儿是不是候在屋外,听见里头唤,立刻垂手踅进殿来,瞧见容贵嫔和庆云,还作个惊讶的模样,低头问安,然后才接了扇儿的活计。
孙云儿好似不曾察觉萍儿的失礼,只笑着与容贵嫔寒暄。
容贵嫔是听见萍儿传信,说孙美人正在绣物件送给皇上,忍不住亲自来看。
她可以容许下头人邀宠,可是并不代表她准许她们逾矩。
先前她已提点过孙美人,送给皇上的东西都是白费心机,这孙美人还肯一针一线地绣,若不是犯傻,就是拿准了能叫皇上佩戴这绣件。
皇上肯为孙美人破例戴一个绣件,这便是天大的恩宠。
然而于容贵嫔来说,这样的手下,却是超出掌控了,是她不允许的。
思及此处,容贵嫔的笑容,又加深一些:“孙美人的绣工这样好,本宫倒有一事来寻你。”
孙云儿的笑容,比容贵嫔还亲切和蔼:“贵嫔娘娘有事,只管唤了妾去吩咐就是了,哪用得着贵步临贱地,亲自来说?”
这句话,终究是带了那么一丝锋利,刺得容贵嫔笑容发僵。
然而孙云儿的话,挑不出一丝礼数上的错来,容贵嫔只能将话里的讽刺视若无睹,笑着说明来意:“太后的千秋节将到,我想着奇珍异宝总是寻常,咱们宣明宫便合力绣一副松鹤延年献上去,这才算有心意。”
孙云儿眉头微微一蹙,喝一口茶掩饰内心的思绪,然后笑着应了下来:“娘娘思虑周全。”
容贵嫔很满意孙云儿的顺从,不自觉地松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吩咐事体:“本宫画出绣样来,你与两位罗美人合力绣出,你的绣工好,少不得多费些心了。”
孙云儿心里微微一沉。
哪里是多费些心,两个罗美人只怕根本不是绣花的料子,容贵嫔是拿定注意,要折腾自己。
出力做事,孙云儿是不怕的,更何况是献给太后的礼物,她一个不字也不说,只问句要紧的:“不知时间赶不赶得及?”
“来得及,本宫并不要你们绣什么八尺的大件,一副二尺的炕屏,便可。”
二尺炕屏,说起来不大,然而送给太后的礼物,又怎么能轻忽,这活计并不轻省。
孙云儿无声叹口气,微笑应了下来:“既是娘娘吩咐了,妾没什么可说的,唯有全力以赴。”
这答复叫容贵嫔心满意足,正欲起身离去,忽地嘱咐一声,“我赏你的镯子,贺寿那天可与罗家姐妹一同戴上,也是姐妹和睦的意思。”
孙云儿抿一抿嘴,笑着端茶相送:“娘娘好意,本不该辞,不过皇上说那镯子气象富丽,不合我如今的身份,已叫我留在乾泰宫了。”
容贵嫔面上倏然闪过一丝郁色,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亲和,颔首不语,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