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仔仔细细理着丝线,又说赵美人。
“从前也不曾见赵美人这么上赶着巴结人,如今这是怎么了?”连翘不解,“她前阵子还和宋才人一起吟诗作赋来着,怎么又改了门庭,来与咱们结交?”
“改门庭?我算个什么门庭?”孙云儿好笑,“赵美人的门庭,只有和嫔一个。”
“难道,她这么四处露脸,真是和嫔的意思?和嫔有这份心机,当初怎么由着她犯错?”
“婆婆和儿媳的故事,你总该听过,婆婆管儿媳,是既拉又打,和嫔待赵美人也是这么个样子。”孙云儿委婉点拨,见连翘已然明白,便不再说,“罢了,不说旁人,替我把那两根玫紫色的绳子拿来,我要打个络子坠在荷包上,好送给江才人。”
不多时扇儿回来,只道三皇子咳疾初愈,尚未养好,江静薇约了三日后相见。
三日后,竟是阴雨天气。
青灰色的天,细密的牛毛雨,叫人一看就骨子发寒。
永宁宫一早遣人下来,吩咐不必请安。
连翘替孙云儿多夹了两块紫姜搁在碟子里,犹疑着劝:“这样的天,皇后宫里都不用去了,要不美人就别出门了。”
“天上又没下刀子,我怎么能爽约?难道你主子我就是这么个没信誉的人?”
“自然不是!”连翘把胸膛挺得老高的,再不提不出门的话,“我去给美人寻一件厚衣裳来。”
饭毕,连翘替孙云儿撑着伞,唤了个小太监来拎着礼盒,慢慢往晴芷宫去了。
照例先往正殿去拜见惠贵嫔,四皇子大病初愈,惠贵嫔无心见人,只遣了大宫女瑞香出来说话。
孙云儿也无意上赶着巴结,与瑞香笑着应酬几句,自往侧殿去了。
瑞香回屋,说起孙云儿不卑不亢,惠贵嫔倒有些感慨:“如今的新人,可是远远胜过我们这些旧人了。”
“哪儿呢,娘娘有三皇子,这就是天大的底气,后头这些人,拍马也赶不上娘娘的。”
皇子有什么稀奇,皇上正当盛年,如今新人入宫,以后宫中的孩子只会越来越多。
照孙美人这个得宠法,只怕下一个诞育皇子的就是她了。
想到这里,惠贵嫔唤过瑞香,“我今儿没见孙美人,便送包好茶去。”
江静薇刚命星儿上茶,便见瑞香进屋,连忙起身相迎,“瑞香姑姑。”
瑞香满脸笑容地说明来意,顺便替主子再描补两句,“娘娘连日照顾三皇子累得很了,不曾见孙美人,特叫送包明前的龙井来,知道江才人一向爱喝的。”
江静薇连忙谢过,亲自接了瑞香递上的纸包。
孙云儿分明瞧见,瑞香盯着桌上的锦盒和布料,看了好几眼。
宫中人皆道惠贵嫔只知埋头过日子,静心养育三皇子,依着孙云儿看,只怕也不是个简单的人。
江静薇的话,更是证实了这猜想:“惠贵嫔娘娘一向是恩威并施,礼数周到,在张贵妃跟前,都颇有脸面呢。”说着压低了声音,“便是她,一句话压下了赵美人的前程。”
孙云儿一向以为,是丽嫔那急性子做的这事。
江静薇仿佛读懂了孙云儿的意思,笑着摇头,“这宫中能坐上高位的,没一个简单的。”
星儿与连翘见主子们相谈甚欢,相视一笑,默默退出去去泡茶。
孙云儿便将礼物一一献宝:“这是一只玛瑙戒指,这是一对堆纱绢花,这是两匹缎子,我那天一得了,就想着给姐姐送来。”
江静薇将礼物依次看过,果真都是好的,想想君恩,她再不愿意吃醋,也没法子无动于衷,再看一看孙云儿兴致勃勃的眼神,她压下心里的酸意,笑着点头:“妹妹有心了。”
孙云儿敏锐得很,一下子察觉到了江静薇的异样,抬眼去看。
面前的女子,穿一身藕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然而脸上的落寞神情,孙云儿却只在家中失宠的姨娘们脸上见过。
孙云儿心中微微一沉,低头捧了茶喝。
她怎么忘了,与江静薇终究不是亲姐妹,这样大张旗鼓地拿了赏赐来,头一次还算是客气,第二次,只怕有个炫耀的嫌疑。
第27章 神仙打架
“妹妹这副穷人乍富的样子,是不是叫姐姐笑话了?”
听了这玩笑话,江静薇微微不自在,语气自责起来:“哎,妹妹何出此言,我绝不是那个意思。”
说罢,便对上了孙云儿狡黠的眼神,江静薇这便知道,这小丫头,是故意说笑。
“好呀,你这个丫头,竟敢挤兑我!”
“哪是我挤兑姐姐,是姐姐自个儿没回过神来,掉进我的坑里了。”
“你还笑我,瞧我拧你的脸!”
不过是这么几句,先前的尴尬已经不翼而飞。
江静薇笑着虚点一点孙云儿,自个儿心里也犯奇。
论起出身教养乃至口齿伶俐,眼前这丫头都算不得顶好,可是有一样本事她是强过别人的,总是能在恰当的时候,说出恰当的话来。
或许,皇上便是喜欢她这一点。
其实,别说是皇上了,就连自己,不也是格外喜欢她这一点么?
想通了这一点,江静薇便笑得格外真挚些:“我方才,当真不是嫌弃你。”
孙云儿抿嘴一笑:“知道姐姐不是这意思,既然姐姐不嫌弃,那我还有件礼物要给姐姐。”
一见那只精心绣成的荷包,江静薇的双眼立刻亮了:“是千里江山图?这幅画我还从没见人做成绣样,天老爷,这么精致的东西,你怎么做出来的?”
她说着,立刻解了自己腰间系着的那只宫样荷包,换上了孙云儿的这只,还站起身左右转了一圈:“好看吗?”
“好看,姐姐戴着,特别好看。”
星儿与连翘一起捧了茶点进屋,一瞧见那荷包立刻赞不绝口,又问:“奴婢能不能去美人那里描个绣样?我们才人很喜欢这副画的。”
孙云儿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星儿真有眼光,这绣样是独一份的,你既想要,只管去找连翘就是。”
星儿笑嘻嘻应了一声,与连翘手拉手退了出去。
江静薇见孙云儿这样大方,对自己方才心中的醋意便惭愧起来,左右想一想,拣了宫中新鲜事来说。
“冯美人的事,究竟与妹妹有什么干系?前些日子听见她说妹妹的坏话,我只是不信,听说打入冷宫后还成日吵闹不休,妹妹,你可要小心在意啊。”
一个失宠的人,有什么好在意的?
孙云儿探询地看向江静薇,却看见对方担忧的眼神。
“不怕冯美人,就怕其他人借此生事,毕竟,后宫这些日子不算平稳。”
的确不平稳,张贵妃和皇后,都拿出一副当家作主的架势,后宫里,还不知以后是个什么光景呢。
“姐姐的话,我记住了。”孙云儿心里起个警醒,然而又想起萍儿,不由得苦笑一笑。
“在宫里,终究不是在家,人多眼杂,行事总是不便。”
江静薇聪明得很,立刻接口,“我曾听星儿说过,妹妹身边那个叫萍儿的丫头,是有些来历的。”
孙云儿轻轻“嗯”一声,不曾正面回答。
江静薇却不在意孙云儿的态度,只轻轻摩挲着那匹华丽的缎子,轻声道:“华贵的绸缎,咱们轻易动不得,边角的针头线脑,尽管下手剪除。”
这话的意思,是提醒自己除去萍儿?
孙云儿心里一紧,探询地看向江静薇,却见对方不躲不闪,直直与自己对视。
“妹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孙云儿轻轻应一声,伸手拈起一块芡实糕,反复掂了几遍,迟迟不送进口,心里有一瞬的犹豫。
如今是多事之秋,实在不是处置萍儿的好时机,可是江静薇的话也是道理,那萍儿窥探之意越发明显,她若是再忍下去,只怕主子的威严就再也立不住了。
低头看看手里的芡实糕,这是依着位份,给江静薇送来的糕点,七品的美人,只能用些马蹄卷、江米糕之类的寻常点心。
要向上走,还是得有决断。
孙云儿将那芡实糕凑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江静薇只点了那么一句,立刻转过话头说起正事:“听说皇上往永宁宫去了。”
那日,皇帝仪仗大张旗鼓停在永宁宫,想不看见都难。
这事,只怕近日要在东六宫这锅沸水里头,滚上好些日子。
前头张贵妃生病延医,皇帝亲自探望,众人都以为张贵妃要起势了,谁知皇后不过是露一露脸,连个娇也没撒,就让皇帝倒戈过去,由不得众人不深思。
皇帝终究不是宠妾灭妻的性子,想要学先帝朝萧贵妃争宠的,也得先掂量一番。
“姐姐前些日子提点我低头做人,我都记着呢。”
“如今,只低头做人只怕是不够了,唉,且熬吧。”江静薇往点心盘子里拣了一枚奶卷子,只抿了一口就皱眉,“今日的奶卷子糖搁少了,酸得很。”
孙云儿连忙递个空碟子过去:“姐姐说低头做人只怕不够,妹妹愚钝,还请姐姐赐教。”
江静薇接了那碟子,将奶卷子搁在里头,用清茶漱一漱口,“妹妹家中人口也不少,必知道管家的道理,当家作主,头一件事是什么?”
“新官上任三把火,当家先得立威。”孙云儿脱口而出,忽地自个儿明白过来,“哦!皇后久不理事,如今重掌后宫,要立威!”
“神仙打架……”江静薇说了一半,用一根纤长的手指点一点孙云儿,又点一点自己,“凡人遭殃。”
孙云儿也只能苦笑,“我明白姐姐的意思了,且熬吧。”
自晴芷宫出来,日头已经渐渐到了天顶,碧空点缀朵朵白云,遮得阳光忽明忽暗。
深秋的太阳再怎么烈也是不晒人的,孙云儿以手作帘,遮一遮太阳,正要与连翘论两句天气,忽地看见一个身材矮胖的内侍渐渐走近,定睛一看,正是敬事房的总管太监许澄。
一见孙云儿,他立刻上前来作揖问好:“孙美人,奴婢给您问安啦。”
孙云儿微微颔首,笑着问:“许公公,这个时辰,你老人家怎么亲自出来办差了?”
许澄看着眼前笑容真挚的女子,神情不由得微微一滞。
宫中的主子娘娘们,哪怕是最不受宠的和嫔,也倨傲无比,对着何礼等大太监,还肯和气相待,对自己这个敬事房的总管,往往视若无物。
更有甚者,如大罗美人这样的,遇见他往别的宫去,还要不阴不阳地问两声。
像这位孙美人一样,把自己当个人的,实在少见。
许澄不过是稍稍一默,便笑了起来:“永宁宫的差事,自是奴婢亲去,才合规矩。”
“既是皇后娘娘召见,那么许公公快去吧。”孙云儿不欲许澄为难,立刻与他作别。
行出数十步,连翘悄悄问一句,“美人,皇后怎么想起召许公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