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贵嫔此人,面善心窄,能想出占人功劳这样的馊主意,不足为奇。
柔嘉长公主笑了笑,低头端详那绣样。
这小宫女倒是忠心护主,然而用得不是地方,一个小小的绣件,便替主子委屈起来,若是惹怒了容贵嫔,再招来一帖毒药,可就不得了了,孙容华得宠,容贵嫔不敢如何,一个小宫女,还不是说碾死就碾死了。
不过,既然人家已求到面前,不答应也说不过去。
柔嘉长公主稍一沉吟,转过头来,脸上的笑容深了些:“本宫明白了,我会请德母妃提醒太后,这是孙容华辛劳的贺礼。”
扇儿喜上眉梢,咧嘴看向孙云儿。
孙云儿微笑着对这丫头颔首,心里却默默一叹。
扇儿是好意,然而除开显得孙云儿气量狭窄,并没其他用处。
可是孙云儿也不打算怪她,扇儿不知道绣样上的祥云有门道,只是替主子着急罢了。
孙云儿笑着上前引柔嘉长公主出来:“长公主这样热心,真是叫我动容,既是如此,就谢过长公主了。”
柔嘉长公主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听皇兄的口气,你是个极其聪明有分寸的人,我不信那绣样的事,你没准备。”
话说到一半,扇儿已经懊恼起来。
白白浪费了长公主给容华许的一次好处,她怎么这么蠢!
柔嘉长公主回头瞥一眼面色惨白的扇儿,伸手搭上了孙云儿的胳膊:“本宫说谢你,你竟不想要,由得这小丫头随口求我一桩事,你能不能说说,是何缘故?”
孙云儿静默着,柔嘉长公主便趁机打量她。
宫中不缺美人,眼前这女子算不得顶美,然而身上有一种淡然的气质,犹如山谷间一支闲适的兰花。
光是隐忍退让,在后宫可成不了事。
便是无宠如容贵嫔,也敢轻易下手害了两条人命,一则是算准了皇帝厌弃冯美人和那腹中胎儿,二则是背靠徐家,若非如此,早被处置了。
没心机、没谋算的人,再和善美貌,在后宫也活不下去。
柔嘉长公主知道,眼前这女子,一定还有别的法子赢得皇帝的信任和喜爱。
孙云儿迎着柔嘉长公主目光,也不经意地打量一圈。
这位长公主是十一王爷的胞妹,照理该是个谨小慎微的模样,然而她穿了身明艳的大红遍地金袄子,明艳张扬得不怕人窥探,既是心底无私,也是胸有城府。
无论是哪一种,都算得上是个女中豪杰。
炭盆里毕剥一声响,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是孙云儿先笑了起来:“长公主……”
谁知长公主打断了孙云儿的话,自顾自拣了旁的事来说:“好叫你知道,二皇子的新师父,是原先礼部的何尚书,如今已封了太子太傅。”
礼部的何尚书?那不就是皇后的胞兄?
“无论这是谁的意思,总而言之,皇嫂还是比张贵妃略胜一筹。二皇子捏在何家手里,皇嫂便该放宽心了。”
孙云儿心里震惊,不住揣摩话里的意思。
皇后和张贵妃的交锋,是皇后胜了,难怪张贵妃没抓住皇后的把柄痛踩。
这样看来,皇帝也是向着皇后的,也难怪皇后敢推迟下头人晋封的事。
柔嘉长公主仔细打量孙云儿的神色,慢慢道:“皇嫂久不管事,皇兄有意替她立威,然而晋封的事没道理拖着,本宫可……”
然而连翘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即大门洞开,冷气扑进屋里,接着便看见连翘喜洋洋的笑脸:“容华,我领着新人回来了!”
陡然看见柔嘉长公主,她连忙打住话头,规规矩矩行礼。
屋舍内的静谧被打破,柔嘉长公主便不再是方才的模样,一瞬间就是高贵淡漠的金枝玉叶,然而留下的话,却还是由不得孙云儿不动容:“本宫不是不记恩的人,孙容华的恩情,我一定会报。”
连翘一直将长公主送到了院门口,回头来,却没顾得上问方才的事,只道:“容华,我带回来一个人!”
孙云儿看着屋外乱纷纷的雪花,心思也是一样的混乱。
方才长公主的话,有一条最要紧的消息,后宫里还是皇后当家,甚至,皇后与何家,还把张贵妃母子给捏在了手心。
这等大事之下,孙云儿哪有心思顾旁的,也没听清连翘的话,只随口“嗯”一声。
“孙家姐姐!”一道女声响了起来,随即便飞快地改过口,“奴婢给孙容华请安!”
孙云儿被一声姐姐惊得回过神,连忙去看地上伏着的那女子:“你是……”
“我是方兰!”
“如今入宫,改名叫素兰了!”连翘听见话失了规矩,连忙接过话头,絮絮说起在内务府选人的事。
扇儿看一眼那青衣宫女,见生得秀丽,已猜到了身份。
这是今年新选进宫的,不曾有福气做宫嫔,便作了服侍的人。
有的人觉得,为嫔为妃,身受圣宠,才是入宫的福分。
然而在扇儿看来,做个宫女,平平顺顺熬到二十四岁,然后放出宫去过平淡日子,才是天大的运气。
素兰微笑着看连翘絮叨,觑个空,说一句:“连翘姐,其他姐妹和公公们,还等着拜见容华呢。”
连翘猛地回过神,轻轻拍了拍额角:“是了,多亏你提醒,以后咱们互相扶持,好好在容华这里当差。”
素兰望着连翘出去,又扫一眼扇儿,并没避讳:“容华,奴婢在内务府那里打转的时候,遇见一个人。”
“谁?”
“往咱们扬州选秀的那位公公,高言。”素兰微笑着,颇有些得意,“他听说奴婢往容华这里服侍,还叫奴婢向您带好呢。”
第36章 讨恩赏
一瞬间,孙云儿好似回到了半年前的宝应。
孙家的园子里,是高言替她说话,想叫她留在家中当个无忧无虑的姑娘。
“那位高公公,如今可好?瞧他说话做事颇有进退,想必已经身居要职了吧?”
哪怕是施连作梗,凭着高言的本事,也应当不会一蹶不振。
“是呢,高公公如今在内务府作了副总管,我瞧他,是当真挺有本事的。”
话音才落,一群宫女太监跟着连翘进屋,押尾的,竟是唐孝。
对着孙云儿,唐孝一向是和气的:“给孙容华请安了,皇上说了,这些个宫女太监容华先使着,若是不好的,奴婢立刻领了回去。”
最后一句,颇有警告的意味,众奴婢立刻乖顺地低头应声:“奴婢等一定好好侍奉孙容华。”
孙云儿见唐孝差事当得精心,便开句玩笑:“唐公公这样照应,我可再不能一把瓜子打发了。”
唐孝连忙顺杆子上来:“瞧容华这话说得,满宫里,我就爱吃您这里的零嘴,还求容华再赏些。”
孙云儿虚点一点桌上的点心盒子:“连翘,给唐公公再抓一把南杏仁。”
连翘肩膀一僵,用力埋下头去。
孙云儿这才发觉,连翘今日已经表现古怪好几次了。
依着连翘的性子,哪怕是再忙得头晕眼花,也绝不会在养怡居的人面前失态的。
孙云儿不动声色,另指了素兰,顺口对唐孝介绍两句:“可巧这位素兰姑娘是扬州来的,说起来,是在进京路上就认识的熟人,多谢唐公公为我择了她。”
众人便都明白,往后素兰在孙容华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红人了。
再有,素兰是内务府择的,跟唐孝并无干系,这是孙容华会说话。
唐孝乐呵呵受了这句谢,又作个揖告辞:“这些时日忙,奴婢先回养怡居去服侍了。”
孙云儿看得分明,唐孝从连翘身边经过时,她微微瑟缩一下。
入宫以来,嬷嬷们教得许多规矩,宫人们闲磨牙,却叫孙云儿听见许多阴暗角落的腌臜事。
小宫女们,一边擦洗宫殿,一边扎堆地结伴,不是彼此情如姐妹,而是为了躲着太监们。
太监们虽是男人,却残缺不全,总想着找回男人的本事和尊严。
太监们到底是男子,生得比女子强壮有力,哪怕不能行歹事,拉着宫女们调笑几句,也叫女孩子们挣不脱、跑不开。
虽说不是每个太监都如此,可是十个里有一个,就够叫小宫女们害怕的了。
“扇儿带着素兰她们安置去,连翘来替我分丝线,绣活得赶一赶。”
话一出口,连翘的肩膀立刻松了下来,像一只受惊的金丝雀,终于飞回了深深的密林中。
内室点得百花香,又有炭盆取暖,一室馨香和暖,然而连翘却轻轻打着哆嗦。
她强撑着不叫孙云儿看出来,伸手去拿线锤,然而手抖得厉害,绕了几下都没把丝线绕上。
孙云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心里替连翘疼得厉害,上前轻轻握住连翘的手,把那线锤拔出来搁在一边,委婉问一句:“连翘,你是不是有心事?”
连翘木偶般捡起那线锤,用力将那尖刺捏在手心,剧痛之下慢慢稳了下来,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镇定:“不,容华,我没有心事。”
“好连翘,你我算是一同起于微末,情如姐妹,你有什么难事,就和我说,我在皇上面前很受宠,还怕帮不了你吗?”
孙云儿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话说得无比笃定。
谁知连翘却只说“无事”,接着就把嘴闭得跟个蚌壳一样,再不肯开口了。
孙云儿还要再问,然而又想起事关女子清誉,只怕连翘是不愿揭破伤疤,于是便搁在一边:“好,你说无事就是无事。”
天色阴沉,绣架旁特地点了盏烛火,烛光轻轻晃着,正如连翘猛烈挑动的心。
主子的意思,分明要以恩宠替她主持公道,主子才堪堪立住脚跟,怎么能为了她自毁前程?
她宁可再受些折辱,也不能让主子这样做。
更何况,主子的话,已是对她最大的慰藉。
连翘缠线的手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孙云儿不停飞针走线,仿佛赌气一般。
她若是身在妃位、嫔位,那个唐孝怎么敢占连翘的便宜?
还是她太无用!
这绣活她一定要尽快赶出来,做得又精又巧,好好叫太后高兴高兴,替自己、替连翘,狠狠争口气!
“连翘,萍儿走了,咱们殿里缺个人手,你好好带一带素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