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罗才人抢先开口,脸上的笑容,比醋汁还酸:“孙容华,贵嫔娘娘没有那种意思。”
大罗才人连忙也跟着说和:“有话好好说……”
只有冯才人,心里又痛快又解气,她腹中孩子因容贵嫔而失,巴不得看容贵嫔吃瘪。
见宣明宫气势矮了,冯才人立时要讥讽几句,然而看见孙云儿面色沉静,似在等着容贵嫔发话,她生生忍住了。
容贵嫔似是被两个罗才人点醒,又似是自己想起什么,干笑一笑,道:“孙容华不必如此急切,你有话就直说么。”
孙云儿探寻地看向容贵嫔,这相貌平平的贵女眼中,分明还有许多不甘,然而面色却已平静下来,于是也不提前事,只拣要紧的说。
“宫中的日子,高高兴兴地过是一天,勾心斗角地过也是一天,与其争斗纠缠,不如平平平静静,素兰就是想不通这个道理,才会一跤跌得起不来,贵嫔娘娘,您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罗家姐妹有些糊涂,什么勾心斗角,什么争斗纠缠?素兰尚未得计就被这狐狸精一般的孙容华给掐了去,哪来得及争斗?
冯才人心中却有些急了,她今日答应走一遭,是想看着孙云儿杀一杀宣明宫的锐气,怎么此时孙云儿好像不顶事了?
然而容贵嫔的眼神却骤然深了起来,她听得清楚,眼前这娇花一般的孙容华,说的不是素兰那宫女,而是自己。
这孙容华是在说,别斗了,休战吧。
容贵嫔有一瞬间的恼怒:这个出身卑微的臭丫头,在说些什么!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敢对旁人呼来喝去!
然而孙云儿不给她发作的机会,又道:“斗,我是不怕的,我不过是块不起眼的砖石土粒,碰上精美的玉器和瓷器,也不知是谁会碰碎呢。”
大小罗才人此时才隐隐明白过来,这孙容华,是对容贵嫔耀武扬威来了。
容贵嫔几乎气得哆嗦起来,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然而一双手还是在袖中捏得死紧,半晌,尾指一痛,一枚长长的指甲已断在掌心,这刺痛惊醒了她,勉力收拾了心情,端起笑容:
“孙容华的意思,我已明白,本宫与你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从前如此,以后也会如此。本宫乏了,不留你了,你请便吧。”
孙云儿也不管这话是不是真心,横竖容贵嫔当着人应下,总不好来日打自己嘴巴,于是干脆地行礼告退。
出得门来,冯才人大大松了口气:“孙容华当真有本事有胆量,敢和容贵嫔这样说话,真叫人佩服!”
孙云儿回头,深深凝一眼冯才人,看得冯才人低下头去,这才转开视线,淡淡地道:“冯才人没像上次一样自作主张,跳出来跟容贵嫔争吵,我很高兴。”
冯才人心里讪讪,面上不曾露出,只直直挺起腰板:“吃一堑长一智,我难道老是让容贵嫔拿住短处么!”
孙云儿微微一笑,“行了,走吧。”
宣明宫里,仍是一片寂静,静得大罗才人几乎要叫起来,好打破这死寂。
良久,是小罗才人先出声了:“娘娘,您难道就这么对那个孙容华认输了?她虽得宠,可您身居高位,也不必如此退让呐。”
容贵嫔冷笑一声:“得宠?宫中的恩宠,哪有长盛不衰的,等着吧,这次从西山行宫回来,皇上很快就有新宠相伴了。”
大小罗才人都吃了一惊:“此话怎讲?”
“北戎来我朝议和,必要和亲,我朝没有适龄的皇子公主,必然是北戎公主嫁入我朝。一个公主加上服侍的侍女,少说也得六七位新宠。”
“真是妙啊!”大罗才人轻轻一拍手,俏丽的脸上,露出痛快的笑来,“她孙云儿以为自己是七仙女么,能一直霸着皇上的宠爱!”
容贵嫔面露赞许之色,“到底是你有福气,得了皇嗣傍身,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娘娘。”大罗才人轻轻抚一抚隆起的肚子,满脸喜气。
“你有身子,别劳累了,先退下吧。小罗才人留着,陪我说说话。”
容贵嫔今日受了挑衅,必然要撒气,大罗才人怜悯地看一眼妹妹,毫不犹豫地告退。
小罗才人沉默地看着姐姐摇曳的背影,竟一时不曾听见容贵嫔唤,禾心在后头加重力道拍了拍主子肩膀,才引得小罗才人回神:“娘娘说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你姐姐既得圣宠,又得我看重,自己如今好比一枚弃子,没人理会了?”
“妾,妾不敢。”
“还说不敢,说话都这样惶恐起来了。”容贵嫔把笑意加深,“本宫不是那样无情的人,只不过,你也要有本事才行!”
小罗才人不由得糊涂起来。
本事?什么本事?争宠的事,姐姐比她强,皇嗣的事,姐姐也已占了先,她还有什么可做了讨容贵嫔欢心的?
容贵嫔用力哼一声,“那个孙容华,大言不惭,目无尊上,本宫烦她烦得很,可是她惯会狐媚祸主,本宫也没奈何……”
小罗才人原觉得自己伶俐的,此刻却越发糊涂。
这位贵嫔娘娘,自己都说没奈何了,又指望她做什么?难道要自己去玉泉宫门口,啐着口水咒骂孙容华?
“爱屋及乌的故事,你总该听过。孙容华是那座金屋,江婕妤便是那屋上的……”
“娘娘的意思,是要我去寻江婕妤的晦气?”小罗才人猛地站了起来,心惊肉跳,只觉得不可思议,“江婕妤可是怀着身子的!”
容贵嫔面色微微一滞,“瞧你这话说得,本宫是那种人么?本宫的意思,只是叫你想法子和江婕妤交好,然后从旁探听孙容华的消息。”
小罗才人这才放下心来,“这事,包在妾身上。”
待小罗才人也出去,墨风犹疑地开口,“娘娘,江婕妤……”
多年主仆,容贵嫔终究瞒不过墨风,于是微微颔首,“不错,我就是想叫江静薇吃苦头,叫孙云儿好好痛一痛!”
墨风立时大惊:“娘娘,不可呀!江婕妤怀着皇嗣,倘若事发……动手的人便是万劫不复之地呀!”
容贵嫔瞪她一眼:“你没听我说的是‘想’?我若是动手,被查了出来,徐家的面子往哪儿搁?”
墨风这才松一口气,心有余悸地絮叨起来:“不过孙容华也确实太招摇了些,对着尊位的贵嫔,也敢语出挑衅,那宫女自己命不好,她拿来质问娘娘做什么……”
“好了!”容贵嫔出声打断,“你去内务府要些新鲜玩意儿回来,赏给大小罗才人,好好拢一拢她们的心,叫玉兰进来服侍吧。”
墨风眉心用力一跳,无声叹口气,依言换了玉兰进殿。
忽忽数日,都是安静无比,孙云儿难得过了些清净日子,得空便往江静薇宫里去,陪她谈天解闷。
这日孙云儿进殿,恰巧遇见江静薇喝药,随口问一句,知道是付太医开的消肿祛湿药方,便仔细看一看江静薇的手指:“姐姐果然纤瘦些许。”
星儿高兴得双手合十作个揖:“岂止是纤瘦了呢,婕妤如今人不肿了,觉也睡得香了!”
“什么药方,如此见效?”
江静薇立时笑了:“也亏得这付太医手段高妙,平平常常的药物,也能使出这样的功效来,不过是桔梗、芍药等寻常东西,加了些祛湿凝神的薏仁。”
“薏仁?这东西,孕妇能用吗?”孙云儿分明记得,家中姨娘们对此物,都是避之不及的。
“放心,皇后娘娘指的太医也看过这方子了,说是无碍的,只是薏仁性寒,给我又开了一剂红枣桂圆汤,补得我浑身冒火,都不怕冷了。”江静薇说着,掀了自己的袖子,“喏,我比你们,都少穿一层衣裳呢。”
孙云儿应一声,端起茶来喝,还未沾唇,便笑了:“这茶从前没见过,定是皇上新赏的了。”
“是。”江静薇面色微红,似是解释,又似是自言自语,“我父亲升了池州知府,那里山上产得野茶,不过是尝个新鲜,贡进宫里来,皇上便也赏了些给我,妹妹喜欢,包些给你就是。”
“江大人升官啦,这厢要恭喜了。”孙云儿高兴地伸手握一握江静薇的腕子,“今年春闱,我哥哥也不知能不能中,若是能中,我娘在家的日子,便更好过些。”
江静薇笑着拧一拧孙云儿的脸颊,“咱们孙容华好大威风,连容贵嫔也敢当面质问,孙太太在家,还有什么可怕的。”
孙云儿面上微微泛红:“姐姐怎么知道宣明宫里的事?”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宣明宫忽然有一日报了许多碎茶盏,有心人一打听就知道隐情了,如今你在宫里呀,可是威风得很呢。”
“我与容贵嫔开诚布公,说好了各自相安,如今看着,她还算守信,往后,咱们也能过些安生日子。”
江静薇长长叹口气,看向孙云儿的眼神很是复杂,“傻云儿,在宫中的日子,哪里安生得了?你没听说,三皇子进玄英阁读书,被何太傅多赞了两声,张贵妃已经寻了惠贵嫔好几次晦气了。”
孙云儿心下不赞同张贵妃的行为,片刻的沉默后,言不由衷地道:“皇子们的事,与我们无关,只管埋头过活就是。”
江静薇又叹口气,“我们?我们的日子也安生不了,你还不知道吧,北戎来朝,献上公主和亲,以后宫里,可热闹着呢。”
孙云儿终于明白,容贵嫔罕见的安静,是怎么回事。
容贵嫔是待那北戎公主进宫,分了宠爱,等着看孙云儿气得发狂呢。
可是,她寄希望于那异国公主,是否太可笑了?自个儿仇视孙云儿,便指望旁人来添堵,这简直是无能之辈。
孙云儿微微一笑,提起旁的来:“姐姐近来给肚子里的孩儿挑东西,不若请了赵才人来参详,她带四公主,带得很好呢。”
第48章 阴私
春和景明,这是皇帝去西山行宫的日子。
容贵嫔领着后宫众人,齐齐送别帝后与张贵妃。
皇后与张贵妃一左一右,低眉站在皇帝身后,听皇帝谆谆叮嘱容贵嫔。
容贵嫔少有这样光彩的时候,一句一句,把皇帝的话掰开揉碎了答应:“是,太后和太妃们那里,妾一定好好孝顺,还有,妾一定照顾好江婕妤和大罗才人的龙胎,后宫的妹妹们,妾也会一并照应。”
皇帝耐心等她说完,低低“嗯”一声,又走到了孙云儿面前:“朕走了,你在宫里,要好好的,凡事等朕回来再做计较。”
“是,妾明白。”
这么一句关怀,叫一干女子,平添多少艳羡。
何礼望一望天色,小心地上来催促:“皇上,该起驾了。”
容贵嫔领先退在一边,深深作福:“妾恭送皇上皇后!”
御林军开路,紧跟着是代表皇权的御马、纛旗、仪仗,依次开拔,接着是龙辇、凤辇,后头跟着张贵妃的青翟车,再后头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服侍宫人,一对一对疾步而去。
龙辇行得老远,只剩一个小小的明黄华盖,容贵嫔忽地转过身来,淡笑着看向孙云儿。
众人顿时互相使起眼色来。
“孙容华这些日子,好得意好风光呐!皇上出宫前,除开关怀江婕妤和大罗才人,只宿在你的玉泉宫了!”
这话粗鲁得几乎乡野,孙云儿竟不知怎么接了。
然而容贵嫔还不住口,“方才临行前,皇上独独唤了你千叮万嘱,这可真是郎情妾意呢。”
江静薇眼看孙云儿面色涨红,心有不忍,出言打断了容贵嫔的话:“娘娘,宫门口风大,还是请进内宫吧,免得在这里吹风,着凉伤了玉体。”
容贵嫔笑着睇一眼江静薇,“孙容华真是可人疼,个个儿都替你说话,我这当家都不知道怎么当了。原也没什么烦神的事,不过是指望孙容华替我制些颜料作画,常去我宫里陪我说说话,既你去不得,不如就请江婕妤代劳……”
江静薇身形微微一晃,面孔霎时白了,她有身孕,如何受得劳累。
谁都瞧得出来,容贵嫔是在当众立威。
她的意思很明白,她不会对孙容华如何,不过就是想叫孙容华去宣明宫“陪着作画”,仅此而已。
自然了,明着说是陪伴,实际上委屈是不会少的,倘若有人要出言相助,那么便自己替孙容华去受罪。
未待有人出声,容贵嫔又看向了孙云儿:“孙容华,本宫既不打骂你,也不挑剔你,不过是想和你叙一叙姐妹情,你不会连这也不答应吧。”
话说得重了,人群一阵沉默,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连翘在人群里,远远看着容贵嫔得意洋洋的脸,气得几乎想上去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