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儿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还照顾不了自己吗?”
“皇后是国母,得跟着朕去接受夷族朝拜,张贵妃是大将军之妹,这一趟,也得带上她。”
话未说尽,孙云儿已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宫中位份最高的两位娘娘都离宫,那么掌事的就是容贵嫔这位九嫔之首。
她与孙云儿的新仇旧恨,虽不至于不死不休,然而轻易也是解不开的。
孙云儿的局面,不大好。
屋里有一瞬间的沉默,连翘连忙搁下手里东西,召了小宫女们出去。
孙云儿不知该作何反应,生气便显得心胸狭隘,高兴又太过虚伪,她都做不出,只好回过身,对着妆镜一下一下抚平自己的领口。
皇帝也有些懊恼,两人才复情谐,他便说这样的事,前头那些,都像是算计。
“我没事……”
“朕不若带你一道……”
话一出口,两人便都笑了,孙云儿抢着拦下皇帝的话:“云儿才是个什么身份,跟着去西山行宫,以后还要不要在宫里安生过日子了。”
皇帝的笑容,一下子深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心中暗暗许下,只待这姑娘有孕,立刻要给她晋位。
孙云儿跟出殿来,向外送了几步,停在那株玉兰树下。
春风乍起,吹动枝头摇晃,最高的那支玉兰花已悄然绽放,与树下立着的佳人融成一幅绝妙的图画。
皇帝心里怅然若失,他还从未尝过挂念一个人的滋味,在宫道上行出老远,俯身问何礼:“你说,孙容华在宫里,能过好吗?”
孙云儿的事,何礼如今是一点也不敢沾染,闻言赶紧打马虎眼:“孙容华聪慧,怎么都能过好的。”他原还想考察考察高言,如今巴不得有个顶锅的,立刻提了出来:“如今养怡居少人手,内务府那个高言,奴婢瞧着还算懂事,不如拨进养怡居来。”
此等小事,皇帝向来不管,何礼提得并不费力。
然而皇帝今日却稍作沉吟:“嗯,好,高言甚是懂事,以后跟着你服侍,也好。”
在今早之前,皇上只怕连高言的人都不识,高言给孙容华送了个玩意儿,立刻得了“懂事”的考语,何礼咋舌,对当初自己力保唐孝的事,愈发懊恼。
皇帝已走了许久,早膳的热气已淡了,孙云儿坐在桌边,还是一动不动。
连翘忍不住劝,扇儿却愤愤地理解主子:“要和容贵嫔单独呆在宫里,这换了是我,我也吃不下!”
连翘嗔一眼扇儿,然而自个儿也叹气,“话粗理不粗,我昨儿出去打探一番,素兰的事,只怕是容贵嫔动的手,她……哎。
容贵嫔素来自重身份,哪怕是辖制人,也向来是拿矩体面压下,像如今这样,已是失了阵脚。
不知怎么,孙云儿忽地有了力气,夹起翡翠烧麦用力咬一口,又喝一口豆浆,重重地道,“要叫我吃哑巴亏,她,休,想。”
扇儿的一双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双手直搓:“容华有什么好办法?是去永宁宫告容贵嫔草菅人命,还是直接去宣明宫对质?”
连翘从前也是这副冲锋陷阵的模样,好容易改了过来,如今又多一个扇儿,孙云儿不禁好笑,伸手拧一下扇儿的脸颊:“你这两个也算是好办法?傻丫头。”
办法,孙云儿倒是有,可是难道就这么一直斗下去?
后宫里想要斗,永远有得斗,拉下高位的取而代之,压着下头的自保地位,能做的事多得很,可是,若把心思都花在这些事上,可多无聊。
哪怕是最低位的七品美人,一餐也是四个碟子两个碗,虽不如孙云儿在家时的排场,可她是孙太太捧在手里长大的,日子过得富贵,换了孙丽娘等庶出姐妹,吃穿用度只怕还不如七品。
皇后是个称职的后宫之主,有些资历和功劳的宫嫔便能晋位,哪怕是赵才人和冯才人不曾晋位时,还能各得一百两赏赐,总而言之,在这后宫,只要不作奸犯科,日子不难过。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斗得你死我活,孙云儿理解不了,一度觉得容贵嫔是不是愚蠢,再想想家中姨娘和姐妹也有好斗的,似乎又能理解一些。
“许多事,还是得问过容贵嫔再作定夺。”孙云儿打算,先与容贵嫔开诚布公谈一谈。
容贵嫔身份高,为人一向倨傲,除了皇后和张贵妃,旁人都不放在眼里,孙云儿要谈,还真不知怎么谈,思来想去,便拿这事去劳烦江静薇。
如今江静薇的肚子已经老大,穿着宽松的浅紫对襟夹袄,面容丰盈,连发丝也柔亮无比,整个人好像微微发光,孙云儿不由得呆住,“都是有孕,姐姐怎么这样容光焕发?我听说,妇人有孕,都会变憔悴的。”
“各人体质不同,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江静薇笑了笑,伸出手来,“瞧我手都肿啦。”
孙云儿立时心疼,“怀个孕,姐姐怎么受这样大的罪。”
“你这丫头,翻脸比翻书还快,前后两句话,全是两个意思。”江静薇发噱,然而她也知道孙云儿是心疼自己,便揭过这话,“今儿来寻我,是有什么事?”
孙云儿随手一指桌上搁着的礼盒,“给小侄儿送些东西,顺便请教姐姐一些事。”她说完,又绕了回来,“不如请个太医开些药方,人一直这么肿着,怎么受得了。”
江静薇轻轻叹口气,“怎么不曾请,请过两次,皇后娘娘指的那位老太医说这事不要紧,便不曾开方。”
“那些顽固不化的老太医,懂什么!”孙云儿气得骂人,又道,“我生病时看的那位付太医,医术很精,颇有医者仁心,不如请他替姐姐开两个方子。”
“好。”江静薇应下,问回前话,“你方才说,有什么事要问我?”
孙云儿稍一思忖,把素兰的事简要告诉了江静薇。
“容贵嫔这人,初识时觉得她宽和大方,认识久了就知道她是个面善心窄的人。从前她还顾着规矩体面,如今连一个宫女也不放过,只怕是有些急了。”江静薇肯定地道,随即又疑惑地扬起眉,“只不过……她有什么好急的?”
这话没头没脑的,孙云儿却听明白了。
容贵嫔一向不得宠,所在意的是她那尊贵的九嫔之首的位子,瞧着孙云儿得宠,原本不该上心的。
然而孙云儿深受恩宠,又岂会止步于如今一个五品的容华位,这一点,皇帝和孙云儿心照不宣,此时却不好大喇喇地拿出来说给江静薇。
江静薇也不是当真要弄清楚容贵嫔的心思,稍稍一想便搁在边上,说起孙云儿关切的事来:“依我说,你要去寻容贵嫔开诚布公,得找个人陪着,她敢对素兰动手,难保不狗急跳墙,万一在宣明宫下手害你,可就不得了了。”
“这,不至于吧!青天白日,她还能鸩杀我不成!”孙云儿惊得双眼睁大。
“傻丫头,你忘了,宣明宫还有个怀孕的大罗才人!”
容贵嫔如今把大罗才人的肚子看得无比重要,向皇后讨了恩典,大罗才人许久不曾在人前露面了。
孙云儿自己也病了许久,亦有些日子不曾出门,这事,还真有些忘记了。
见孙云儿发怔,江静薇又重复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容贵嫔想要用大罗才人做些文章……不得不防。”
“是,姐姐说得有理。”
出得门来,孙云儿便问连翘,“冯才人和赵才人,该请谁一道去宣明宫?”
“依着奴婢看,该是冯才人好一些,赵才人和四公主日日在一起,办这次的事不方便。”
“我这么拖人下水,是不是不厚道?”
连翘似是不认识孙云儿,古怪地看了自己主子一眼。
这皇宫里,临死都要拉人垫背的事多了去了,自家这容华,不过是叫人相陪着去宣明宫问个话,都要愧疚一番,真是少见的心软。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连翘肯定地说,她怕自家主子心存不忍,又说得更明白些,“在宫里,什么事都是有代价的,容华帮着晋位的时候她们不推辞,办事的时候便也不该推辞,不然,把容华你当成开善堂的了?”
孙云儿一时做不惯上位者,听了连翘的话,便平复心情,“去请冯才人吧。”
因着大病初愈,皇帝特赏了孙云儿一驾二人抬舆在宫内行走,冯才人出门时心下惶惶,见了那抬舆,立时平复下来,还有心吹捧一句孙云儿,“孙容华真是圣宠深厚。”
连翘竭力控制自己低下头去,暗自腹诽这冯才人见风使舵。先前她去荟芳宫提起拜访容贵嫔,冯才人几乎把“不去”两个字写在了脸上,如今一瞧见自家主子受宠,又巴巴儿地来讨好,还真是两副面孔。
然而这也是人之常情,在这宫里,跟红顶白才是常态。
不过一瞬,连翘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与百合两个,一左一右服侍着主子们往宣明宫去了。
孙云儿要来拜访的信,一早就送到了宣明宫,容贵嫔才给素兰使了手脚,心里亏得厉害,只当孙云儿是来问罪的,便把两个罗才人全拉了出来压阵。
容贵嫔平素高高在上,今日却笑得外强中干,还不住提起大罗才人的孕肚:“也不知大罗才人这一胎是男还是女呢。”
孙云儿不接话,单刀直入:“我有话要对容贵嫔说,请娘娘屏退左右。”
容贵嫔顿时心中大乱,眼帘一垂,来个不答话。
她只敢暗地做些手脚,真要和这孙容华当面争执,她是有胆量没底气,连何礼这个养怡居总管太监都没讨得了好,她一个无宠的贵嫔,又能如何。
再说了,素兰的事,是孙云儿先做了初一,她才做十五,事情闹出来,孙云儿先落个心狠手辣的罪过,她怕什么。
想到这里,容贵嫔稍稍抬起头来,“如今春花初绽,本宫命人做了鲜花饼,你们都尝尝。”
大小罗才人齐齐拈起鲜花饼,仿佛这是天下美味,一眼不看上头,冯才人一双素手,紧紧捏着帕子,攥得骨节凸出,欲言又止。
一个是宠妃,一个是她们惹不起的贵人,又能如何?
孙云儿微笑着,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容贵嫔娘娘一向会管教人,我有个不省心的宫女,却不知怎么处置了,想来向娘娘请教。”
第47章 开诚布公
鸟鸣啾啾,灵巧动听,宣明殿中的沉默,愈发叫人心慌。
容贵嫔生怕孙云儿当面痛骂自己,心下一横才敢开口,然而说话几乎打结,“事无,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有话,当着大家的面说也是一样。”
当着下头人,这个孙云儿总不能咄咄逼人,再想质问逼迫,说话也得留几分情面。
“好,既然容贵嫔执意留下人,那就这么说吧。”孙云儿无可不可,她带了冯才人来,本就是为了作个见证。
“我身边原先有个素兰,因行止不端,被打发了出去,皇后娘娘秉公执法,罚了她廷杖,这丫头命不好,没熬过廷杖,一双腿彻底残了,如今在冷宫养伤,谁知她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有人下毒害她,想叫她双腿溃烂而死……”
这些事并不是秘密,除开下毒这一节,人人都知道的,此时孙云儿重提,不过是为了观察容贵嫔的反应。
对于孙云儿所说素兰“行止不端”,容贵嫔面露讥讽,对于皇后严惩,她则是不以为然,及至说到素兰中毒,容贵嫔脸上露出复杂神色,有厌恶,有蔑视,独独没有一丝的怜悯和悔意。
“天老爷,素兰不过是个与人无干的宫女,哪怕她事先得罪了孙容华,也不必如此严惩!”大罗才人不明就里,怪声讥讽孙云儿。
小罗才人也掩口笑一笑,“再说,素兰已经受罚,何必再多此一举毒害她。”
这姐妹俩,只当孙云儿是看那素兰不顺眼,想要折磨至死,顺便到宣明宫来杀鸡儆猴,故而言语都不客气。
冯才人被连翘委婉问过素兰的事,又受邀一道来宣明宫,已约莫猜到容贵嫔是真凶,此时听见罗家姐妹反口来讥讽孙云儿,不由得心惊肉跳。
这宣明宫里的人,主位谋害龙胎、毒害宫女,下头人敢对着宠妃言语冒犯,都是疯了不成!
冯才人生怕孙云儿不痛快,想打个圆场:“其实那个素兰算是咎由自取……”
“是不是咎由自取,自有老天爷判案,冯才人急着说嘴干什么。”大罗才人轻笑出声,“有好就往上扎,这本事真叫人佩服。”
孙云儿原只想警示容贵嫔,不想罗家姐妹上赶着讨口舌之便,见冯才人煞白了脸,她便轻轻挑开话题:“有好自然大家分,这条道理,大罗才人一定是身体力行的了。”
罗家姐妹两个对视一眼,各自瞥开视线。说起互相提携,如今姐妹俩还不如外人,两人一下子无话可说。
容贵嫔见罗家姐妹不再出声,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她自重身份,不愿亲自和孙云儿争辩,这才唤了姐妹俩当口舌,然而此时不得不开口,“孙容华说来说去,本宫还不明白你的意思,你那宫女是死是活,与本宫有什么干系?”
方才这女子的冷漠讥诮,孙云儿看得分明,此时见她不思悔改,便不再说,只微微翘起唇来:“贵嫔娘娘如此说,便是不想答我的话了,既如此,我也是无法……”
这句话拉得长长的,语气又轻有软,好像怕吓着了谁,然而话里的深意却叫人不得不多想。
唐孝不过是得罪了玉泉宫的大宫女,便被罚去刷洗恭桶,何礼这总管太监不过是帮着唐孝压了压玉泉宫,近些日子动辄得咎,受了皇上许多冷言冷语,这个孙容华,简直是个狐媚惑主的妖精!
这狐狸精此时看着便要发怒,叫一干人都心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