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再拖拉,把冷宫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此次他倒确实不是拿素兰来要挟,而是发现了素兰的异样,想着以此作为向上攀登的阶梯。
“素兰伤口恶化,每日换的敷料增多,以致于冷宫的嬷嬷频频去内务府索要布料?”孙云儿只觉得不可思议,“素兰如今再没威胁了,谁会对这么一个人动手?”
“谁动手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旁人看在眼里是怎么一回事,容华聪慧,一定想到这一点了。”
当局者迷,孙云儿被一提点,立刻回过神,“是,不错,旁人看着,必定以为是我要害她性命。”
孙云儿脑中一忽儿闪过好几个人,然而都不像。
容贵嫔是最可能的,可是她为人高傲,会自降身份对一个无足轻重的宫女动手吗?
大小罗美人,她们有这个心也有这个胆,可是她们的手能伸进冷宫吗?孙云儿自己,也尚未有这样的能力呢。
此事想不清,孙云儿便暂且搁在一边,对着高言,似笑非笑道,“当初素兰说,能来我身边是走通了公公的路子……”她见高言面色又惊又惧,立时知道不是他所为,便转过话头一笑:“自然了,那丫头乱夸海口,无人当真的。”
高言又一次领教了孙云儿的厉害,殷勤地笑一笑,背上却爬了一层细汗。
孙云儿也不再绕弯,说了自己的意思:“你想来玉泉宫当差,我想这不妥当。”
不待高言出声,孙云儿又抛出一句令人震惊的话来:“我想着,去养怡居当差,你的前程会更好。”
养怡居的差事,自然是顶顶好的了,虽不如司礼监体面尊贵,却是皇上最亲近的人,就连扫洒小太监,也不少人巴结的。
可是,这差事便是皇后也不敢随口许诺,眼前这位主子,有何本事说动皇上。
更何况,她这样做,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
高言一时不敢应声。
孙云儿知道世人心思,只说利益交换:“我这次重新起复,打听到先前失宠时何礼在背后作祟。虽说他是为了唐孝这个徒弟,到底手段不光明,日后不一定能秉公处事。我便想着,养怡居若能有自己的人手就好了。”
还有些隐秘心思,是想报答当初选秀时,高言想尽办法让她落选的好意,只不过这话说了旁人也不信,不如不说。
果然利益最叫人看得清楚,孙云儿的话,高言一下子就信了:“既然容华如此说,奴婢愿勉力一试!”
“你想怎么试?”
“我……”高言一下子语结。读书写字甚至吟诗作赋,他都来得,可是总不能跑去养怡居门口大声作诗吧,不必皇上何总管动手,下头小太监先捆了他去作法除妖。
“你且回去,明日一早来玉泉宫送东西。”孙云儿也不多说,只郑重许诺,“倘若试了不成,我必定请皇上调你来玉泉宫当差,总不叫你落空。”
高言立刻知道自己选对了主子,郑重行个大礼才出去。
待高言出去,孙云儿立刻唤了连翘来,吩咐她亲自往外走一趟。
连翘不放心:“今晚皇上要来玉泉宫,奴婢怎么能出去乱走?该侍奉主子沐浴着预备侍寝才是。”
“这些琐事,扇儿也做得。你要办的,是要紧差事。”
孙云儿把素兰的事一说,连翘立刻意识到了这里头的不对:“是有人想借此损害容华名声!是谁?”
“是谁,我还拿不准,得试探一番,你问一问赵才人和冯才人,记着,要委婉些。”
皇帝来玉泉宫时,孙云儿正在悉心作画,听见通传,搁下笔来行礼,起身时口里却是娇嗔:“都怪皇上,妾最后一笔,画歪啦。”
“月余不见,云儿的性子,还是这样惹人疼。”皇帝说着,对何礼挥挥手,“你下去吧,这里用不着你服侍。”
倘若是从前,皇上何至于如此,还不是为着孙容华,对自己起了隔阂。何礼心里叫苦,然而唐孝的事确实是他不厚道,加上皇命不可违,只能唯唯诺诺退出去。
孙云儿一概往日少说少错的作风,拉着皇帝,不住唠叨:“八郎看我这幅画,画得好不好?泼墨山水画虽然写意,却不适合制成绣样,工笔画倒很适合,所以我如今用心练习。”
皇帝见孙云儿说说笑笑,心里不由得大动。
这姑娘从前,分明不是如此活泼的性子,看来自己的天子之怒,还是吓着了她。
此刻她拼命说笑,焉知不是与自己生出隔阂来了?
皇帝素来冷淡多疑,听见孙云儿久病不愈,心里先已疑她是拿乔作态,何礼再一说,他愈发坚信自己从前是看错了人,便对这姑娘冷落起来。
冷落归冷落,却又怕她当真为一个奴婢的事气坏了身子,时时召了付太医去询问病情,得到的总不是想要的答案,他竟不知怎么是好了。
身为男人,他没试过真正宠爱一个人;身为皇帝,他没有盯着后宫一个低位妃嫔的道理,幸好还有边陲战事分神,否则皇帝都怕自己在大臣们面前失态。
幸好,付太医无意提起的那个荷包,叫他吃了颗定心丸。
这姑娘,与寻常女子不同,她哪怕是被自己给气病了,也是真心惦记自己的。
于是后来,流水样的赏赐,便进了玉泉宫。
此时皇帝看着孙云儿,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冒出一句,“云儿,这次的事,是朕做得不妥当。”
孙云儿口中絮叨,头脑却已被皇帝的话给惊了,于是说出的话变了样:“……论起工笔细描,谁也不如那位叶大家,皇上你在说什么?!”
别说眼前这男人是个九五之尊,哪怕是王公贵族,乃至寻常富户人家,也少有男人向女子认错的。
虽然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是朕不妥”,到底已经是叫人惊掉下巴。
孙云儿一下子泪盈于睫,不抬头对皇帝展示,反而闷声埋头抽泣:“不是,我也有不对。”
如今恩宠渐盛,来自各方的刀剑也愈烈,男女之间那一点点的情意,似乎如梦如幻,孙云儿对捉摸不定的东西感到畏惧,于是欲把一颗心炼成铜铸铁打。
谁知才起个头,就被击得溃不成军。
“我,我不是有意病着,我就是……”孙云儿也不知自己前些日子在想什么,反正就是心里不得劲,怎么都感到疲乏。
“我懂,我懂。”皇帝连自称都忘了,感慨万千地托起孙云儿的脸庞,从怀里取了素帕,轻轻擦去孙云儿的泪水。
“朕才登基时,也如同你这般……”皇帝终究内敛,不曾把话说透,只道,“事情过了,便过去吧,不必为此平生龃龉。”
“不,不能过去。”孙云儿用力一昂头,鬓边的碎珠步摇,发出微微的簌簌声,她又重复一遍,“不能过去。”
“不能过去?”皇帝好气又好笑,“你这个妮子,还想拿这事来倒查朕的不是?”
不知怎么,气氛便缓和了,孙云儿被皇帝的话逗得噗嗤一笑,两人之间的伤感消散大半,接下来的话,便不再是哀哀戚戚的:
“人跌过一次跟头,总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第二次,我想着,和八郎的这次不快,全是话没说清,无论如何,我以后不会再如此,有话必定和八郎说开才是。”
皇帝好似才认识了孙云儿,定定看着她。
眼前这女子,生得俏丽可人,却穿一身湛蓝袄裙,平添几分冷静的气度,看着不像寻常妇人,颇有大家气象。
有过即改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有多少人连第一步都迈不出,连认错都不肯。
这姑娘干干脆脆地认错,并且毫无谄媚之意,只想把事情解决,这雷厉风行的作风,便是六部堂官里,也少有及得上她的。
皇帝忽地发觉,这姑娘并不只是个温柔沉默的解语花,她的骨子里,还藏着更大的潜力,或许,配得上更高的地位。
“云儿敢认错肯改过,是勇士,朕也要学一学你的勇。”皇帝说着,轻轻拍一拍孙云儿的肩膀。
孙云儿再次为皇帝所震惊,亦抬头看着皇帝。
高大的男子,生得英武清贵,然而眼中的坚毅却表明,这人绝非是轻易能弯折的性子。
便是这么副性子,加上九五之尊的身份,还肯间接认一句“有过则改”,由不得孙云儿不动容。
不知怎么,她想起还在孙家时,家中的一件琐事。
书院先生给兄长写的荐书,不知被弄丢在哪里,一家人急得打转,父亲气得责骂母亲掌家无方,母亲为儿子前程担忧,忍了这口气。几天后,在得宠的九姨娘处寻到了荐书,原来是父亲揣在怀里,酒醉后随手搁在了边上。
兄长往外读书,全是外事,其实母亲少能插手,父亲责骂母亲,是无能之下的狂怒,事后发现自己错怪了妻子,一句话也无,轻飘飘就将此事揭过。
相比之下,眼前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帝,人品贵重得,整个人仿佛闪闪发光。
孙云儿心里筑起的那道矮矮堤坝,消融无形,对这男子,打从心底生出敬服。
她曾疑心过,疑心他是否把自己也当成容贵嫔那样的摆设,然而如今却知道,绝不是。男子若不在意女子,会敷衍、欺骗甚至冷待,绝不会以尊位之身,低头认错。
他是在意她的。
至于他究竟在意她多少,孙云儿知道,在后宫想这个问题是没用的,便干脆不想了。
皇帝自然能看出孙云儿眼中的爱慕,又郑重许诺一遍:“我与云儿,再不生隔阂。”
这一夜,自然是浓情蜜意。
次日晨起,皇帝并没急着去上朝,一边穿衣,一边看着孙云儿梳妆,到后来,干脆从连翘手里接过黛石:“朕来。”
“张敞画眉是佳话,不过皇上是天子之尊,来捏这小小眉笔,是否太屈尊了?”孙云儿嘴里开玩笑,然而见皇帝动作笨拙,便不敢再说,生怕脸上多两条黑蚕。
皇帝紧紧抿着嘴唇,连翘在边上欲言又止,孙云儿赶紧夺了眉笔塞在连翘手里,“皇上的手里握着天下,不能做这等琐事。”
皇帝“哈哈”一笑,接着长长叹口气,“朕要出宫些日子,还真是放心不下你。”
孙云儿未来得及作反应,便听见扇儿隔着门道一声,“容华,高公公来送东西了。”
第46章 东风
昨日孙云儿允了高言送他进养怡居,此时高言依约而来,孙云儿心里却犹豫了。
起先是觉得皇帝无情,因此想好了也要作个精于算计的无心之人,如今两人剖心以待,是否还要这样算计?
然而孙云儿自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不过一瞬便拿了主意:“扇儿叫高公公进来吧。”
皇帝奇一奇,“是江婕妤的人么,怎么一大早来给你送东西?”
“是内务府的人。”孙云儿说着,高言已经进屋,她看一眼罩着红布的托盘,高言立刻识趣地接口,“皇上前些日子命内务府拣有趣儿东西送给容华,今儿得了一支新制的玫瑰珠花,立刻送来给容华。”
孙云儿并不曾交代高言以什么由头来,他竟也说得妥妥当当,是个值得提拔的人。
于是顺手拈起珠花,欲递给连翘,皇帝却接了过去,在孙云儿髻上随手插下。
孙云儿愈受宠,何礼就愈心惊,他不敢再挑动事情,只拿正事来催促:“皇上,该起驾了,今儿要和内阁、六部议事,迟不得呀。”
“你也是当差当老了的,怎么这样絮叨?”皇帝不知道何礼心里想什么,只觉得他烦。
孙云儿一个眼神递过,高言立刻知机,笑着说一声:“都怪奴婢来送珠花,耽搁了皇上正事,俗话说关心则乱,何总管是陪着皇上一路走过来的,自然更关切皇上。”
皇帝脸上神色这才缓和,挥退何礼。
初春的朝阳,照得人周身和煦,何礼却一身细汗,不知是热还是寒,出得门来,心底叹口气,回头看一眼高言:“空了去我那里,一道喝杯茶,你不该窝在内务府办杂差。”
高言适时露出喜色:“是,恭敬不如从命。”
他已明白了孙云儿的意思,暗叹这位容华心思高妙。与其开口求人,不如让人主动注意。养怡居少了个唐孝,何总管再周到也力有不逮,自己此时卖好,便顺其自然地进入了何总管的视线。
屋里,皇帝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坐着看孙云儿梳妆。
孙云儿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干脆转身直直看着皇帝:“八郎为何这样看着我?”
“北戎大败,要来我朝和谈,朕不欲在宫中接见,想在西山行宫见他们,过些日子要出宫去,放心不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