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孙云儿没有兴趣提点旁人,更犯不着替已经混上九嫔的丽嫔操心,既丽嫔发问,她干脆借机表态:
“丽嫔姐姐的话,我不懂。唐孝犯错了,犯错就该受罚,我为什么要饶了他?难道大伙儿都是这个想法?”
众人面上都是一僵,心道这孙容华好不晓事,倘若饶了唐孝,便是趁机卖何礼与养怡居面子,以后数不清的好处呢。
孙云儿哪里不明白众人的想法,区区一个连翘,怎么能与养怡居的人情抗衡。
可是连翘不是旁人,是她贴身服侍的宫女。
于情,连翘陪着她度过了最落寞最难熬的日子,从微末时候每日一碗来之不易的鸡蛋羹起,孙云儿便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辜负连翘,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太监让她受委屈。
于理,连翘是孙云儿的贴身大宫女,倘若饶了唐孝,便是把连翘的脸面至于不顾,那么旁人便不会再认真看待连翘,下一步,或许就是轻慢玉泉宫,孙云儿哪怕是为着自个儿,也不会任由连翘受辱。
不过,孙云儿并不打算对着众人挖腹剖心,只淡淡说一句:“唐孝得罪了我玉泉宫的人,必须受罚,不光是唐孝,换了旁人,也是一样。”
话一出口,众人悚然色变。
这话何其狂妄!
仿佛是在说,日后哪怕是高位妃嫔想要责罚玉泉宫的小宫女,也得三思而后行。
寻常人不过是微笑着转开视线,容贵嫔在上头,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倘若是从前,她不会把孙云儿的话当回事,甚至还要找机会教训一番,可是这些时日以来,皇上对这丫头的宠爱,已经叫人不得不顾忌退让。
孙云儿轻巧一句“打狗还得看主人”,把连翘受的委屈归在了整个玉泉宫脸面上,这个软钉子,何礼不吞也得吞,狠心打发了唐孝去冷宫服侍,谁知孙云儿犹嫌不足,竟让唐孝这个养怡居的副手,做起了收夜香刷恭桶的活计!
皇帝听后,不过一句“咎由自取”,就生生压下了何礼的委屈和脾气。
再过些时日,孙云儿还在病中,就闹着要学画,说自己画不出好的绣样,言语中分明指着宣明宫和容贵嫔,皇帝也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竟对此事大大赞扬,不光从丹青馆亲自选了无数好画送去玉泉宫,还派了画师去玉泉宫教学,那架势恨不得把孙云儿培养成一代才女。
都是做女人的,同为皇帝妃嫔,谁看不懂这里的意思。
皇帝素来冷性,何时这样迁就一个女子了?
众人都当皇帝是不会宠爱任何人的,如今亲眼瞧见,这才明白,皇帝不是不会宠爱人,只是不宠爱自己。
这其中最不受宠的一个,又是容贵嫔。
此刻孙云儿坐在殿中,轻声细语说些玉泉宫不可得罪的话,瞧着像只灵巧的小猫撒娇,然而众人眼中,不啻于一只心机深沉的雌虎,稍不注意就要伤人。
一声通传,打破殿中寂静,皇后笑着登上凤座,先道个免礼,接着寒暄,“说什么说得这样高兴?叫本宫也听一听。”
皇后说下头人高兴,下头人便得高兴,张贵妃脸上堆笑,立刻拣了新鲜事来说,“妾们正说儿女经呢,洛儿近来读书甚有进益,得了皇上好几次夸奖呢。”
“听说何太傅博学强知,皇子们跟着他读书,必定是好的。”惠贵嫔笑着接一句。
三皇子将要进学,她也得先替儿子筹谋起来。
果然皇后面上一瞬的阴霾皆尽散去,不厌其烦地问起了三皇子的吃穿,问完三皇子,又问四公主,“若琪这孩子,听说如今已经开始握笔了?”
和嫔不意自己还能得皇后垂问,喜得险些失态,“是呢,赵才人日日哄着她一道练字,如今已经练到撇画了。”
皇后慈母般把三皇子和四公主叮嘱几遍,眼见着张贵妃将要失去笑容,又带一句三公主,“乐宜这些日子犯了咳嗽没去栖凤阁,福萱问了好几次呢。”
张贵妃挑起的一场剑拔弩张,惠贵嫔打岔,皇后举重若轻地化解了。
再叙些家常,本该散场了,谁知容贵嫔又点了孙云儿出来:“皇后娘娘,听说孙容华病中还苦练画技,这于她自己的康健无益,后宫妃嫔的康健,从来不只是自己的事,此风断不可长。”
话说得明白,孙云儿对皇上撒痴撒娇,虽然争到了圣宠,却是损了身子的,损了身子,便不能好好繁衍皇嗣,这是失职。
孙云儿的风头再锐,也还担不起这样的担子。
张贵妃亦微笑着,一副宽和大度的模样:“孙容华年轻不懂事,得好好听一听过来人的教导。”她说着,还对皇后笑一笑,“娘娘心慈,不忍心苛责新人,妾愿为娘娘分忧。”
下头人不敢作声,互相使起眼色来。
容贵嫔是咒孙容华以后无子,还扣个争宠的帽子,而张贵妃则摆出一副高高的架子,仿佛是立时要替皇后处置孙云儿。
江静薇瞧这两人话说得厉害,连忙去看孙云儿有何应对。
谁知孙云儿竟好像忘了辩解,愣怔地以委屈的眼神看着皇后。
这个傻丫头,怎么不说话!江静薇按捺不住,用力一捏帕子便要站起,然而她如今肚腹隆起,轻易起不来身,便晚了一步。
皇后已肃起神色,淡淡训起话来:“妃嫔的本分就是侍奉君上,不管是什么法子,只要皇上高兴喜欢,这就行了,旁人若有本事,也请皇上去指教自己写字画画,本宫一样不置一词。”
容贵嫔在后宫一向受礼重,不说是几个嫔,就是张贵妃乃至皇后,都对她从无重话,陡然被皇后敲打,霎时脸色灰败,气得嘴唇都抖了起来。
正要发作,忽地收到张贵妃警告的眼神,容贵嫔立时回神,与旁人一起恭敬应下了皇后的话。
孙云儿随着旁人屈膝,起身,心里也轻轻松了口气。
给永宁宫的投名状,她前头已经纳过了,可也不能一味老实听使唤,也得瞧瞧皇后是不是个值得追随的主子。
幸好,皇后比容贵嫔可靠多了。
出得殿来,赵才人和冯才人一左一右走上前,却被各自的主位唤了回去。
丽嫔说话鲁直:“别尽想着攀高枝!人家有本事,你没本事,合该回去好好修炼!”
冯才人一句恭贺的话还没来得及升上喉咙,便无奈地咽回肚子里。
和嫔却迂回得多,等赵才人对孙云儿请过安,才拿了四公主作挡箭牌:“赵才人,四公主还等你回去练字呢。”
赵才人张了张嘴,对孙云儿投过一个苦笑,缓步走回和嫔身边。
丽嫔与和嫔,一向是不对付的,这时竟同仇敌忾起来,一同走到孙云儿面前,颇有些居高临下:
“孙容华还未升主位,就开始收拢人心了?”
“当真有本事,哪日有了自己的宫里人再使手段,何必来拉拢本宫手下这个不中用的赵福清!”
孙云儿迎着二人,直直看去,“我虽年轻不懂事,却也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与冯才人和赵才人相交,不过是为着微末时候的一点子情谊,并无别的意思。说句不好听的,我就算要拉拢,也该去拉拢大罗美人那样的,是不是?”
这话说得叫人挑不出刺,丽嫔与和嫔讪讪,轻轻哼一声,各自领了人走。
丽嫔还转头对冯才人斥一句,“瞧瞧,人家没看上你!”
冯才人却没看丽嫔,只回头看一眼孙云儿。她知道,这位孙容华的确不是存心拉拢,不过是与她互相利用,想必对那位赵才人,也是一样。
不过,不曾下手谋害,并且互相有所裨益,这不已经是挺好的了?
孙云儿却无暇来顾这里,竹影已从永宁宫追了出来:“孙容华慢走,奴婢奉命来问您一桩事!”
不是问旁的,是问连翘出宫的事。
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对连翘出宫的借口心里有数,竹影半遮半掩,已把话说清楚了:“从前许多烦心事,连翘不得不出宫去,如今风雨已过,连翘也不一定非要出宫了。”
孙云儿回头看一眼连翘,却不曾当面应下竹影:“这是大事,叫连翘回去好好想一想。”
玉泉宫的那株玉兰,已经坠满鼓鼓囊囊的花苞,只待第一缕暖气升起,就要蓬勃而绽。
孙云儿打发了闲杂人等,与连翘站在树下,却不看她,只远远望着天边一抹云:“你可想好了,这次不出宫,二十五岁时,只怕也不一定能出去了。”
等孙云儿愈登愈高,连翘也就越来越重要,到那时,孙云儿便不想、也不能轻易放连翘出宫了。
原还有个素兰好指望,如今只一个扇儿,想要成材,少说也得七八年甚至十来年。
熬到那时,连翘已三十岁了。
连翘原本心里提得紧紧的,这时拿定主意,反倒前所未有地松弛,别的一句不说,只肯定说了三个字,“想好了。”
主仆两个都不再说话,静静站在树下,任由微微的暖风吹过。
不知多久,两个内侍结伴而来,一个是高言,另一个,则是敬事房的许澄。
许澄到来,似乎是意料之中,众人见他,谁也没有特别的惊讶,他不紧不慢地说了皇帝要驾临玉泉宫的旨意,不忙着走,反倒拱一拱高言:“高公公也是来办皇上交代的差事?”
玉泉宫得圣宠,这一个月来宫里人人都瞧见了,许澄想要借机踟蹰在玉泉宫攀亲近,也并不奇怪。
高言却赧然一笑,把话推脱了出去:“不是,我是为着一些冷宫的琐事来的。”
冷宫?那里能和玉泉宫搭上关系的,不过就是个素兰。
素兰得罪了孙容华,被打了个臭死,不知为何,孙容华又不肯叫她死,出手保下她半条命,许澄立时想到了,孙容华只怕是要折磨素兰以泄愤,这时听见是此等阴私,心里好奇高言到底担当着什么角色,人却不敢耽误,急匆匆告辞:“奴婢还有差事,便不打搅孙容华了。”
孙云儿微笑着目送许澄出去,待许澄的背影消失,她的笑容立刻淡了:“高公公,你素来只管办差,从不多嘴,何时又管到冷宫了?你是想借着冷宫的素兰,来要挟我?”
在她印象中,高言这人品性不坏,不至于行事如此卑劣。
然而人是会变的,孙云儿不得不防,她转过身,目光放得冷锐,“你若是不说出个道理来,只怕就要得罪我了。”
前两个得罪孙云儿的,一个在冷宫半死不活,一个在收夜香刷恭桶。
话里的深意,隐隐可闻。
第45章 前程
过年那些日子,高言常常领命来给玉泉宫送东西,精致吃食自不必说,新奇玩意儿不知多少,小到簪发的金花,再到名贵布匹,大到观赏的名画,只要是皇上觉得好的,一股脑儿都进了玉泉宫。
高言今日来,确是心里有事,进殿后忍不住多看两眼。
屋里并没堆山填海地把赏赐搁在外头,反倒是守屋的小宫女腰间系了根粉紫色的腰带,正是前些日子内务府送来的杂色绢纱中的一匹。
高言依稀记得连翘曾说过孙容华不喜粉色,想来是皇上所赐不可退回,便拣出来随手赏了宫女。
既是想好了要求前程,总得冒些险,高言心里跳得擂鼓也似的,行了礼又说一遍来意:“冷宫里有些事,奴婢要禀报孙容华。”
孙云儿自己回身坐在平日常坐的一把椅子里,背靠着软垫,姿态端庄而闲适。
她并没立刻叫高言免礼,下头的年轻内侍便也一直弓着身,耐心等着。
“高公公不像爱背后议论人的,平日在内务府,为人也甚是宽和,今日来我这玉泉宫,想来不是要挟我。”
高言只觉得压在心上的大石陡然松了,用力松了口气,面带一丝微笑看着上头。
谁知接下来的话更叫他惊讶:“高公公有何求,说出来我听听。”
高言虽然惊讶,却不假思索:“我想来玉泉宫当差!”
孙云儿“哦”一声,不曾言语,沉默片刻,轻笑一声道:“公公所求倒是说得利索,那手里又捏着什么可交换的东西,怎么忘了说出来?”
高言确是想显得叫自己的筹码更重要些,有意沉默,谁知竟被一语道破。
他依稀记得在孙家花园巷道中,孙云儿替自己解围,对着施连只一句直直的话,“请不要生气了好吗”,如今不到一年,已能把人的喜悲捏在手心了。
在宫中的时日,真是叫人飞速地成长,相比之下,他倒好像在往后退。
更何况,当初素兰被选来玉泉宫,还是他拿的主意,如今看着,这主意也不怎么高明,只盼孙容华别因此记恨才是。
来时的志得意满,一下子褪去大半,高言心里对孙云儿的敬服,也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