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齐心,赋税纳得足,军中亦打了胜仗,皇帝兴致高,格外吩咐办得热闹些。
皇后重掌宫务,得了这一句,便是翻倍的热闹。
是以,新入宫的妃嫔们,都得以见识了皇家体面。
然而这些热闹,都与孙云儿无关,她静静躺在病床上,起身都难,抖心抖肺地咳一阵,出一身汗,再重重跌回去。
除开江静薇时时过来,隔着门拣了新鲜事说给孙云儿听,旁的人也都有应酬,或是亲身来探,或是遣大宫女送了礼来,玉泉宫分明偏远,来人却是络绎不绝。
连翘扇儿一头忙着照顾孙云儿,一头又忙着迎来送往,累得昏天黑地。
最忙的便是付太医,他偶然间接了这桩差事,施展全力替病人医治,然而病情反复,他心焦得很。
他自问医术尚佳,否则也进不了太医院,从前给妃嫔和皇子公主看病,也不曾这样费力,怎么这次,病人好得这样慢。
皇上屡屡召了他去询问孙容华病情,他每次都道尚未痊愈,虽然皇上并不责备,可他到底是个大夫,怎么能忍受病患没有好转?
这日收了脉枕,付太医并不曾向以往一样急着回身开方,看一看孙云儿半阖的眼睛,忍不住问:“容华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孙云儿猛地睁开眼睛,眼中的锐意,几乎叫付太医吓了一跳。
素闻玉泉宫的孙容华是个性子绵软的女子,谁知竟有这样的眼神。付太医先是一惊,随即若有所悟,倘若是真正的面团性子,怎么可能在宫里升得这样快。
孙云儿垂眸又咳嗽几声,沉默不语。方才这年轻御医的话,她听得明白,不过是说她病情辗转绵延,是出于心病。
心病还要心药医,这话,连小孩子都能学舌一般说出来,然而真遇见事了,未必每个人都能做好。
前些日子忙过年,帝后都不曾多过问玉泉宫的事,孙云儿知道国事和宫务为大,也不曾多想,加上高言三五不时领了皇命来送东西,孙云儿心里,以为皇帝是很在意自己的。
如今已近元宵,皇帝却还没来问过自己,孙云儿再是看透世事,也看不透君恩和情爱。
她本以为,自己在皇帝心里是有些分量的,谁知,不过如此。
后宫里,君恩就是天,一阵风过去了,众人都已嗅到了异样气息,除开江静薇和孙云儿拉拔的两个才人,旁人竟都少来了,就连永宁宫的竹影,来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
连翘和扇儿清闲了下来,开玩笑说总算得空,背地里却也说,只怕皇上是生气了,两个丫头天真,每每说到这时,总是彼此不解地问,皇上到底在气什么。
气什么,孙云儿隐隐能猜到些,可是她总不好直通通地问皇帝,你是不是为了素兰的事,和我生起气来了?
孙云儿生来不是容易服输的人,无缘无故跌个跟头,怎么能不想。
她看一看眼前年轻的大夫,用力咳一声,念一句道家的真言,“清净为天下正,我在病中,不宜多思,也不敢多思。”
付太医眼中升起异样的怜悯,忍不住又劝一句,“容华既明白道理,心也该放宽些。”
孙云儿应一声,飞快地打量付太医。
她使人打探过,这位付太医年纪轻轻就有一身好医术,原本打算云游四海,谁知机缘巧合却被遴选入宫当差,其父是前朝御医,在宫闱斗争中不幸受累而亡,御医的位子于这年轻人来说是一种煎熬,于是他便信奉了道家清静无为的道理,修炼得淡泊如水。
孙云儿仔细地选择着字眼,慢慢说出下头的话,“医者父母心,付太医自是希望我快些痊愈,所以才破例开口劝我,是不是?”
付太医眉心一跳,慢慢站起身来整理药箱。
孙云儿摆手命旁人出去,只留下了连翘和那捧药箱的小太监,然后道:“我如今的境况,只怕是离失宠不远了,这就是我的心结,付太医想必也能猜到,不知付太医愿不愿意帮我一把?”
付太医勃然变色,用力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药箱,一身靛蓝棉袍,掀出一个猛烈的弧度,“你们这些后宫妃嫔,都是如此自私自利,我是御医,我的本职是治病救人,不是让你呼来喝去的狗腿子!”
小太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眼巴巴看了一下连翘。
付太医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方才一竿子骂了许多人,脸上略白一白,不言不语走了出去。
连翘为难地将主子和付太医的背影来回看看,终究没憋住心里的话,语气轻得怕呵化了雪花:“容华怎么就说起失宠的话来,依着我看,容华才不会失宠呢。”
她话说得肯定,然而心里也没底气。
虽然竹影和高言常来玉泉宫,可养怡居那里并无一个人来过,倘若皇上忙得脱不开身,派个下头人看看,也不是难事。
可是,皇上竟一次都没派人来问过。
养怡居无人来看,渐渐地,旁人也来得少了,只江婕妤还是日日隔着一道帘子,陪主子说话。
里头的道理,连翘似懂非懂,她自知不够聪明,肯听话是自己的长处,于是犹豫地问了出来:“依着容华的意思……皇上为什么要冷了玉泉宫?”
这话题甚是沉重,连翘本不想提起,可是主子这样高傲的一个人,竟低头向一个御医求助,显然是遇见了困境。她虽没聪敏得能替主子解难题,却能听主子倾诉。
室内燃着清新的百花香,这香气平日闻着怡人,这时在封闭的空气中竟泛出一丝浊气,加之炭火烧得足,熏得孙云儿心烦意乱。
连翘的问题,好像一颗火星子掉在炭堆上,烧得孙云儿浑身冒火。
起先,皇帝是在意她的,皇后和东六宫的妃嫔看着养怡居的意思,时常来探望,可是她身子不争气,一日日地蹉跎在病床上,事情便也糟了下去。
皇帝身为天子之尊,没有俯就人的道理,见孙云儿一直拖着不痊愈,只怕以为她是矫情使性子,便也当真置起气来。
想到这里,孙云儿不由得苦笑,早知道有今日的境地,那日怎么也不会为了一个素兰站在冷飕飕的窗下发呆,以致于冻出伤寒。
至少,该把自己裹得暖和些,然后也叫他知道知道烦恼。
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晚了,只能是亡羊补牢,希望还不算太迟。
再有,凡事夜长梦多,日久生变,倘若自己再不能复宠,连翘的事只能不了了之了。
孙云儿心头焦躁,干脆将胸口的被子掀开,赤足踏在软毯上。
天爷呀,病还未拔根,可别再冻出个好歹!连翘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往架子上去斗篷,一边又低头拣鞋子,忙得手足无措。
孙云儿蹲身扶起她,慢慢地道:“里头的缘由,一时难以说清,现在,咱们先顾素兰那头。”
“素兰……她被皇后娘娘带走,廷杖二十,扔在冷宫自生自灭,算是毁了,这,还有什么好顾的?”连翘胳膊上搭着斗篷,一只手拎着靸鞋,满面困惑。
孙云儿知道,皇后快速处置素兰,必定有江静薇出力的缘故。她托了江静薇看住素兰不能翻身,江静薇雷厉风行,把事做得干净利落。
当时扇儿听见素兰残废,还嘀咕两句可怜,是连翘训斥了两句以直报怨,才算是翻过篇去。
孙云儿不是矫情性子,并不因为江静薇的凌厉而责备,她知道江静薇并非心狠手辣,不过是爱憎分明,恨极了素兰的背叛。
“既然素兰都这样可怜了,那便饶她一命,你对付太医说,请他开出一副养伤的药,只要保那素兰不死就行。”
“还有呢?”
“其他的事,过些日子再说。”
隔得数日,付太医终于又来玉泉宫,孙云儿不言不语,他却如坐针毡,诊完脉了,终于忍不住道,“一个犯错的宫女之性命,你尚且知道怜惜,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孙云儿苦笑一笑,“在这后宫,喜和悲从来由不得自己。”她病已大好,嗓子不再暗哑,如同清凌的泉水,轻轻滑过山石。
付太医知道眼前这女子用的是哀兵之计,却还是忍不住替她可怜。
她说得不错,后宫的风,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往哪边刮,只要圣宠一天不降临玉泉宫,她的困境就一天不会解。
付太医终究不是铁石心肠,用力叹口气,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知道皇上常常召付太医去询问我的病情,付太医人品正直,必定是据实以报,那么,不知可否把我日日枕着的东西,随口提给皇上听。”孙容华说着,取过枕边的一个玄色荷包,上头绣了一半的金龙分外耀眼。
连翘心里一提,紧紧盯住了付太医。
这些日子主子捏不得针,那荷包是她这两日急赶出来的,是早上付太医进屋前才摆到容华枕边,根本提不上什么日日相伴。
幸好付太医素来不留心这些,闻言神色大动,喃喃一句“可叹可怜”,算是委婉应下了孙云儿所求。
到了养怡居,付太医在门口候得许久才得以进门。
内室墙上新挂了一副舆图,北方的边境,密密麻麻作了各种标记,付太医只作不见,一板一眼行个礼,垂手等着皇帝问话。
“孙容华还是那样?”
付太医从前不曾留心,今日受人所托,立刻察觉出皇帝语气里的冷淡来。
那孙容华并不是危言耸听、杞人忧天,皇上对玉泉宫的态度,似乎确实越来越冷淡了。
至于缘故,付太医不必细想就能猜到,这世上只有旁人来迁就皇帝的,哪有天子去俯就别人的。孙容华久病不愈,皇上是嫌她气性大呢。
付太医后知后觉,有心要替孙云儿分辩两句,却知趣地住口了,他知道自己笨嘴拙舌,也不欲搅进后宫风波,用力忍住了心中的话,把孙云儿所求的事,夹在自己的话里娓娓道来:
“孙容华到底是离乡之人,一病之下便容易缠绵病榻,加之她心情郁闷,更难痊愈。微臣替她诊脉时,曾见她珍爱地把一枚玄色荷包收在枕下,也不知病因是不是从这上头起来。”
皇帝眉心一动,从舆图前,猛地回身:“那荷包什么样的?”
付太医不意皇帝问起这种细枝末节,张口结舌,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犹疑地道:“荷包是玄色,绣的大约是龙,还有云——”
“好,好!”
付太医瞠目结舌,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叫好。
皇帝“哈哈”两声,挥手叫付太医出去,对何礼淡淡暼过一眼,“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孙容华不是恃宠生娇的人,她生病,可不是为了撒痴撒娇,那就是心里惦记着朕!”
何礼是有意压着玉泉宫,好保全唐孝,一个年翻过来,眼瞧着玉泉宫都能冷清得撒网补雀了,他觉得,唐孝是九成九无事了。
谁知那孙容华面都没露,轻轻巧巧使个荷包就得了恩宠,这简直是令人咋舌。
何礼知道,唐孝这徒弟,哪怕是再孝顺伶俐,也再保不住了,连忙改了前些日子的口风,笑着上前作个揖:“奴婢只是半个男人,这男男女女的事,奴婢哪懂哟!都是奴婢误了主子们的事,请皇上责罚!”
皇帝似笑非笑地睇过一眼,“罚不罚你的,且另说,听说孙容华的宫女受了好大的委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44章 重出
梅花谢时,孙云儿打扮整齐,往永宁宫请安。
春意从枝头、花蕊间冒出,泼泼洒洒地朝人迎面扑来,墙角、路边随处可见飞花碎叶,愈发显得生机盎然。
孙云儿便是在这春光中,迈步进了永宁殿。
请安的人已来了大半,莺声燕语,好不热闹,宋容华爱俏,已穿上了薄薄的夹袄,正与左右说笑,耳下的金坠子一闪一闪,在颊上投下一对精巧的光影,忽地瞧见孙云儿,她立时冲着对面的和嫔使个眼色,和嫔顺着她的眼神一瞧,拉长声音道:“孙容华,久违了!”
殿中一下子静得落针可闻。
孙云儿虽然一直养到开春才出宫来交际,可是东六宫里关于她的风闻,是一点也没少。
众人从前是把孙云儿当成一团窝丝糖,又甜又绵,然而如今看她,好似看一个陌生人。
孙云儿迎着众人的目光,坐在了座上,先对江静薇轻轻点头致意,然后就看向了上首。
皇后尚未露面,是容贵嫔领着众人,在围着张贵妃说笑。
这时遇见孙云儿的目光,容贵嫔眼睫一颤,竟侧首避开。
孙云儿暗自好笑,笑这容贵嫔好似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忽地听见一人发问,“孙容华,何总管亲自领了唐孝去玉泉宫赔礼,你竟没饶了唐孝,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呀?”
循声望去,是丽嫔开口,她一张不再年轻的芙蓉面上,满满的疑惑神色。
孙云儿将众人打量一遍,分明各人都作此想,偏只丽嫔一个人问出声来。
依着她的美貌,恩宠本不该在和嫔之下的,想来是言语不慎,早早失宠,以致于连孩子也没能有机会诞育。